太夫人躺在床上,喃喃道:“……我三十岁上头才得的灵儿,又是独女,一向爱若珍宝。当日老爷非要把她嫁给乔家那小子。有才又如何?探花便又如何?家里一贫如洗,只差揭不开锅,别说端茶奉水,便是连个担水挑柴的人都没有……我只能偷偷给她多加了几万两银子的压箱底钱。指望她嫁过去不致受苦……原想着老爷找找关系,走走人情,给那乔家小子弄个京官做做。灵儿不用远嫁,便在我眼皮底下,也好有个照应。谁知那乔家小子却偏偏一副书呆子穷酸性子,死命不从,第二日便接了秦阳太守的职位。秦阳那是个什么地儿?听人说,一年十二个月,倒有七个月飘雪,那是人呆的地儿吗?……带着灵儿一走就是十六年,如今灵儿倒是回来了,却是个寡妇身份……”长叹一口气:“想我平日里敬香礼佛,初一十五诚心戒斋,长明灯香油资从不吝啬,只为求这一家老小平安顺遂。芸娘,你说灵儿怎么偏生如此命苦呢?”
厚厚的罗帐外,躺在脚榻上的芸娘轻声劝慰道:“三小姐有儿有女,福气大着呢。佛祖保佑着以后言哥儿出息了,三小姐等着做诰命夫人的。”
太夫人有了一丝笑意:“言哥儿看着就是个不错的。”顿一顿又道:“只是筠姐儿……”太夫人沉吟着,似乎在琢磨该如何描述。
芸娘没有接话。
“……她那双眼睛,总像藏着什么东西,一点不像个孩子,让人看不透。”
“……”芸娘沉默了片刻,轻轻道:“她小小年纪,身逢大变,自是有点不同……”
“你说的也是道理。听灵儿说,三姑爷刚走的日子,那一家大小倒全靠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撑起来的,也不容易……”太夫人思索着什么,翻了个身,也不再说话。
半晌,太夫人才又咕囔一句:“孩子总得有个孩子样啊。”室内便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芸娘睡意迷朦间,突然听到太夫人轻轻咳嗽一声,唤道:“芸娘,给我倒杯茶。”
芸娘应了,起身先将窗边的小灯挑亮,然后在把桌温着的茶水倒了一杯,和漱口水一起用托盘端到床前,卷起半边帐子,服侍太夫人喝茶。灯光正打在芸娘的脸上,白晳的脸上,一道伤痕自左眼角一直划拉到嘴角边,刺目惊心。
与此同时,袁金红卸了钗环,将满头青丝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和斜倚在床上的大少爷文瑞闲话。“三姑姑这一来,家里便又要多出一份开销。这几年庄子上的收成差了些,开销却是越来越大……”
“铺子里不是才交了一万两银子上来了么?你又在这里叫什么穷?”文瑞抓了把银杏,懒洋洋地剥了颗,塞到嘴里慢慢嚼:“再说姑母早就说过,一应费用俱有自家承担。不过占个院子,又能有多少支出?”
“爷既不信,我便来给爷细算算。这第一项……”袁金红坐到坑沿之上,伸出手指刚想开口。
“罢罢罢,谁不知道你那帐算得精细。”文瑞不耐地抛下手中银杏,一翻身平躺在床上,合了眼吩咐:“叫如意进来给我按按头,今儿个抄了一天经,头都抄裂了。梵音寺那帮子秃驴不过想哄太太些钱,非说要把《金刚经》抄一百遍,真正害苦人。”
袁金红抿嘴一笑,亲自伸手向文瑞太阳穴按去,一边使力一边道:“谁让爷要做那百依百顺的孝子?依我说,拿几个钱叫外面的穷书生酸秀才的一人抄上十来遍,也就是了。太太难不成还细看?”
“你这会子倒不心疼钱了。”文瑞受用,半眯着眼看着袁金红。
袁金红斜他一眼,嗔道:“瞧爷说的,我便成了那不分轻重之人啦?既说是我的帐算得精,又怎会算不出爷的身子比那几个小钱金贵万分呢?”
文瑞哈哈一笑,见袁金红素着张脸,头上只有一支挽发的玉钗,简单干净,倒比平日里艳妆丽服更多一份娇弱,心中一动,伸手去拉她的腰带。袁金红脸上一红,斜着眼瞟他一眼,将帐子扯了下来。
几日后,袁金红果然打发牙婆子送了丫头来给乔夫人选。乔夫人便叫了乔子筠。乔子筠已向胭脂打听清楚侯府惯例,小姐们都是大丫鬟两名,小丫鬟两名。于是便挑了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一问名字,一个叫福妮,一个干脆叫狗妹。乔子筠哭笑不得,索性都改了名字,长脸秀气的叫杏帘,圆脸爱笑的便叫藕香。
杏帘和藕香都不过岁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只是杏帘年纪大些,比较静的下来,平日里多是跟着胭脂学做针线,不过一个月功夫,居然给乔子筠做了双鞋出来。针角细致,绣工也颇看得过去。
藕香则性子活泼,投了流萤的缘。两人一般淘气,不当值的时候,便是满园子乱转。几天功夫,便与其他院里的丫鬟们混个烂熟。时不时便有小丫鬟来找流萤姐姐或是藕香妹妹玩。乔子筠这里向来没有规矩束缚,也不大管她们。好在流萤玩归玩,分寸还是掌握着,也没因贪玩误了什么事。
胭脂性子沉稳,不似流萤爱玩爱闹。说话虽然温柔,然而却句句扣着理,自有一股威严,小丫鬟们亲近流萤,却更服气胭脂。来了数日,便俨然成了乔子筠屋里的总管。
虽说是在侯府,但是关起门来也是自己的天地。乔家清贫,乔老爷乔松年书生意气,奉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太瞧得起家政庶务,当然也不会在家常用度上花多少心思,也绝对不会去考虑他那些俸禄是否撑得起他们所享受的生活标准。
平日家常开销乔夫人是靠自已嫁妆撑着。这么十来年下来,手头上的银子却是越来越少,天子脚下又是米珠薪桂,所幸暂住文府,不用立即购置房产。然而吃穿用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资,由不得乔夫人不细加思量。购置点田地吧?良田难寻,做点生意吧?却不知做什么行当。只得先吩咐白管家在外细细打听。
安定下来之后,乔子筠便去跟乔夫人商量给乔子言启蒙的事。她考虑过了,虽说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四岁启蒙似乎是早了点,不过也不贪他能学多少知识。只是因为父亲早逝,家里只剩女人,乔子言在这种环境下生长,不利于他性格的完善,他需要同性玩伴以及男性长辈的指导。
乔夫人点点头:“上次我已和你大舅舅提过了。家里请的这位孙先生就很好,再者,把言哥儿送到家学里,和你三表弟四表弟一道也比较放心。待下个月初,备好束修,就送言哥儿过去。”
“原来娘和舅舅早有安排,倒是我瞎操心了。”乔子筠笑道:“只是不知子言和哥哥们一起学习,功课可能跟上?毕竟子言年幼,先生如果太过严厉,吓着他了也不好。”
“就你心疼弟弟。”乔夫人笑骂:“常言道严师方出高徒,先生便是严厉些,对言哥儿也只有好处的。”
乔子筠略觉不妥,却也不好多说,想着以后看看乔子言入学之后的表现,若真不能适应,倒还要来与乔夫人商量商量。
一时乔夫人又想起一事,顿一顿又道:“说起言哥儿,我倒想起来了。当日家里杂乱,你的学习我就放下了。如今安顿好了,该捡的也要捡起来了。”
“学习?”乔子筠第一反应却是四书五经,正想着不可能,突然灵光一现。女子的学习,在这个社会,那是裁剪刺绣,厨艺管家吧?要她拿绣花针?乔子筠宁可学一辈子毫无用处的微积分。脸上却不敢有异样,恭恭敬敬答:“是。”
乔夫人倒疑惑了,笑道:“哟,这可真是长大了。小时候要你拿根针跟要你的命似的,现如今答应的倒爽快。别是哄我的吧?”
乔子筠苦笑,敢情原来正主儿就是个拈不了针拿不了线的角色。好嘛,至少她什么都不会也不至于露馅儿。
从那日起,除了每日早晚带了乔子筠姐弟去太夫人处请安,其余时间乔夫人便将乔子筠拘在跟前,从最简单的针法教起。
这就好比应试教育下,哪怕是对数学毫无兴趣,为着考个好学校,便要比其它功课更花功夫。乔夫人发现理财管家,烹饪厨艺,乔子筠多少还通那么一窍,特别是烹饪厨艺,她原是想着乔子筠年纪尚小,也不过略提两句,乔子筠居然可以举一反三。惊喜之余,随即便发现乔子筠对针线刺绣却是毫无根基,连幼时教过的略微皮毛,也因长期不练而忘个干净。刺绣除了一部分天赋外,大部分却是要靠时间的锤炼,长期的练习,熟练方能生巧。乔子筠已经14岁了,乔夫人算算时间,越琢磨越觉得时间紧迫。
以乔子筠如今的年纪心性,当然不会再做那等阳奉阴违之事,每日也不用乔夫人催促,给文太夫人请过安,便回房拿了针线到乔夫人房中。四小姐文琪五小姐文玟是小孩心性,开始为着新鲜,还来找筠姐姐玩一两次,结果每次都是在窗下做针线,两个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拘束,渐渐便不来了。倒是宋香浮每隔四五日总要来坐一坐,陪着乔夫人、乔子筠说说闲话,做点活计。乔夫人见宋香浮比乔子筠还小着一岁,却已是一手漂亮的活计,连最难得锦纹堆绣也已习得。对比之下,乔子筠于女红这一块却是木讷呆板,毫无平日敏慧,更是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