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了。
天气闷热起来,整个季度都像处在一个上升气流里。阳光也炙烈,树荫变得浓密而厚重,阴影下藏着掉落的蝉蜕,也有些死了的蝉。
雨时蹲在道场院里的树下,手指扒拉着还有些潮气的土,把蝉蜕都挑了出来。这是一棵樱,已过了花期,露出本来苍老的模样,许许多多岁月沉淀在里面,仿佛能看到一些时光流转的故事。
雨时是在玩,挺无聊的,小时候爬树捉蝉啊生火烤着吃啊这些都留在记忆里,蝉的味道已经忘了,应该不怎么好,其实也没多少肉,只不过是新奇而已。而现在忽然记起了这些,想着岁月难再来,或许这些事也可以重头做一遍,便付诸行动。但出来才觉得热,也不想爬树,就蹲在下面。
道场里面的训练还继续着,一板一眼的,天气热,学员的兴致也提不上来,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外面蝉在叫着,花草遮蔽下的水流弯弯曲曲地围着院子绕了一圈,啪地一声竹筒落下,溅起一些水花。
练习剑道的基本是些少年人,性子沉不住,神谷治也不是很有威严的样子,脸又严酷不下来,拿这群孩子也没什么办法。相处地倒不错,他们也愿意来,很多时候都喜欢逗弄雨时玩,雨时一般能躲的就躲了,被缠地烦了也装嫩大哥哥大哥哥的叫着。总之都熟悉了。
来这边也近一个月,毕竟年岁还小,大多时候只是看看。剑道上的事情神谷治也会教一点,劈砍挑刺什么的,礼仪很多,刀的握法也很讲究。雨时觉得麻烦,相比之下丧门刀好用得多,不过不能说出来。神谷治还喜欢讲一些剑法心得,其实很不靠谱,他讲得开心,雨时也便听着,有时走神,醒来时略微恍惚,听他所讲的话艰涩难明起来,然后脑子清醒,才记起这是日语,也觉得有些好笑。
道场里有一把真正的村正,不是名刀,却也开过锋的。刀很重,雨时能拿起来,挥动就不行了。神谷治在旁边笑,说这刀是能杀人的,哪能这么容易就给你用起来。
雨时就把刀扔了。
然后神谷治一脸肚子疼的表情。
雨时把蝉蜕都放到一边,捻了捻手指,低头望着地上零碎的光斑,啧了一声。这时神谷治从道场里出来,看到雨时的身影,却是踌躇了。道场里的声音乱了起来,像在讨论些什么,雨时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看到神谷治在庭前,脸色不好,有些犹豫的样子,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随后神谷治过来,也蹲下,深吸了一口气,张口第一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雨时沉默着,也不说话。
“远桥和林子……你父母,他们……出事了……”
“……”
神谷治的声音有些颤,还是说了下去。“他们旅行……去山上,坐大巴的……护栏坏了,车没刹住,就这样冲了上去……山很高……”
“……一车人都死了……”
“……找不到了……”
“……”
他伸手比划着车冲下去的样子,摆了一会垂下手,又举起来,握紧了拳头。
雨时应了一句,把蝉蜕又放回原处,手背在脸上擦了擦,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随后又平静下来,“别说得你好像看见过的样子啊……”
几个学员偷偷望过来,被神谷治骂了,声音很大,都被吓了回去,讨论的声音也一时轻了下来。他小心地看着雨时。
雨时抬头看了看,笑了一下,“何必这么凶呢……会吓着的……以后生意就不好了,不容易的。”
“我没事的……真的。我知道啊,死了啊……再也回不来了……是真的死了。我也救不回来的,你也是,都比我伤心了……当初说我不去的。应该去的,可能就没事了……”
“追不回来了……”
“……呃……”
雨自言自语着,咬了下手指,全是泥。就去一旁的水里洗了,又跑回来,开口说。
“我想去看看……”
神谷治没说话,和他对视着,然后把他拉到怀里,抚着他的头。
天上的云都散了,很干净,碧蓝地刺眼,反着光。
其实就这样抬头看,也会有人莫名地哭出来。
雨时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东西改变了。和变化地天翻地覆的世界不同,这次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仅仅关于几个人的改变。熟悉地人不见了,仅剩下几张照片和恍惚的记忆。这些其实不够的,哪能凭这些就记住一辈子。
他应该是伤心的,毕竟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被他们照顾着。可却哭不出来。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和惨烈,雨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死去的两人,父母,亲人,挚友,陌生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带着记忆而来,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新生本该是干净的,而他是个孽障。
下葬那天,遗体也没有找到,用些衣服之类的随身品替代就草草入土。墓是合葬在一起的,周围是相同形状的碑林立着。那天阳光很好,雨时抬着头看着,天空太过刺眼,就低下了。
之后是些零零碎碎的事,关于遗产的,关于雨时的,都很多。远桥和林子买过保险,数额不是很大,但加上房子和存款,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很多雨时不太熟悉的亲戚们都来了,想拿到雨时的继承权,吵了很久,雨时也插不上话。屋子里变得空荡起来,大厅里供着夫妻俩的合照,笑的很灿烂,安静地放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蒙尘。
等众人都散去,这个家才安静下来。神谷送来一份外卖,和雨时一起吃了,随后对着遗像看了很久,本来想留下来,被雨时拒绝了,也还是待到很晚才离开。
就只剩下雨时了。
“呵……挺晚了呢,你们也差不多该睡了……”雨时揉着头发准备灭掉遗像前的蜡烛,凑近了些,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又笑了起来,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呃,都忘了你们都睡地叫也叫不醒了……”
“……你们哪……”
“……不负责任……”
“……哪有这么把孩子扔下的……”
“……之前也是,把我一个人仍在道场里面就跑了,度什么蜜月啊,都说了地球很危险的,还是日本人……又没有奥特曼跟着,有多少都不够死的。”
“……真的不够死的。死了就没了。”
“其实啊,你们真的很倒霉的。儿子一出来就没了。我也很意外啊。我也不愿意的,好端端的还要再长一次,要花很多年才能娶到媳妇的。呃,日本人结婚是比较早……”
“……可我想回去啊……”
雨时抿出一个弧度很大的笑容,靠在柜台上,轻声说着。
“我想回去的,你们又不知道。怎么能让你们知道啊,这种事情谁信……我也觉得很假啊,可没办法,你们又让我叫爸爸妈妈什么的,怎么叫地出口……我郁闷了很长时间的,你们也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以前没得玩啊,很累的,哪有这么闲,虽然说很无聊……”
“是你们对我太好了。我这个人,不习惯欠别人的,还想以后报答的……没机会了啊,你们让我怎么办呢,又要欠你们很大一笔债了……人情债啊,很麻烦的。到死都不放过我……”
“呃,太狠了你们……”
“亏我还把你们当……呵,朋友……”
“……不能让你们太占便宜,我都有父母的……怎么忘得掉啊,忘不掉啊,上辈子什么的,太重了。”
“……所以说啊,就是这样的。想强迫也没有用的,你们都死了……”“…………”
“……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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