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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色倾城(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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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蝶变(上)

    忿然暴躁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身后,知那一对师徒终于离去,南雪衣才神色稍缓。医馆里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清冷...

    眼见南家兄妹都是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为了各自的徒儿黑脸闹僵。齐老大夫一直捻须旁观不掺和,继而又识趣地起身,低声在少庄主耳边交代了慕绯的伤情,如何用药休养等等,好让她先放下这颗心。

    慕绯忍着眼泪别开脸去,在工坊里日思夜想的师父就在眼前,她的脑海里却是不住地胡思乱想。被南少卿折辱的痛苦委屈早已是习惯到麻木,她最担心的唯有那没还有打成形的簪子,那是她的心意,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寄托...

    “把手给我看看!”开门见山的命令语气,白衣少女朦胧绰约的眼波溢满了复杂,三分自责七分心疼,慕绯没有照顾好自己,又何尝不是她这个做师父的失责!

    直到慕绯微微抬头,南雪衣才发现她两眉之间竟残留了一个嫣红的小点,估计也是火花溅上去烫的,却也没让她破相,宛如眉心上的一点赤红朱砂,反而愈加惹人怜爱。

    南雪衣在床榻上落座,齐老大夫携着侍女们退下后,内室里仅剩了师徒二人再无喧嚣打扰。慕绯见南雪衣靠过来欲抓她的伤手亲自探视,竟有些不自然地胆怯,忽的闪躲开了。

    “你躲我做什么?”南雪衣惊问,有些捉摸不透这孩子的心思:“绯儿,是不是我做了你师父,你反而怕我了,不敢亲近了?”

    “徒儿不敢。”慕绯轻声道,眼眶愈加潮红湿润,缠满绷带的右手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那就是怨我了。”南雪衣望着爱徒苍白精秀的侧颜,涩然一笑:“怨我把你丢在工坊害你受苦受伤,不管不问...”

    慕绯使劲摇了摇头,泪珠滴落在自己的手心里,喃喃道:“徒儿不敢,师父有师父的道理,而且...历练之事是门规,徒儿不敢不从。”

    见她哭了,南雪衣忍不住又靠近了她几分。温热的呼吸拂到慕绯颊边,清幽如墨的眸子里浮起了一丝慧黠意味,似笑非笑道:“怎么现在这么乖了,惹出事端的时候就把规矩道理全都忘了?”

    慕绯立刻觉得有话哽在喉咙里,压抑得难以忍受。她想解释想说出那支簪子,却又极力压着不能说出口。因为在慕绯的观念里,说出来的事就一定要做到!现在的她完全不能保证簪子的事还有没有希望,与其说出口又送不出,还不如不说...

    南雪衣静静凝视她低头不语的沉默,从她几度变幻的神色里愈加了解这个羞涩又倔强的小徒儿。南雪衣心疼地把手覆在她的伤手上,低问了一句:“还疼么?”

    慕绯又是使劲地摇头,一面啜泣还一面倔强着:“徒儿没事,没事了...”

    南雪衣立刻气恼了,她宁可慕绯大声喊疼大哭一场,她还是个孩子啊,本来就不该克制自己的喜怒哀乐...“还说没事,绯儿,怎么连师父都骗!”

    “徒儿不敢!”

    南雪衣不由分地把慕绯纤细的身子往怀里一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越发紧密地搂在了怀里...柔软乌黑的长发贴过那张哭花的小脸儿,她感受到了慕绯因疼痛未止的颤栗,和肩头那一块泪湿的冰凉。

    南雪衣有些后悔了,是否收慕绯为徒引她入武学修行之道是个错误的选择?铸剑仅是个开始,仅是掀起了习武之苦的冰山一角。习武之路荆棘丛生,哪怕是再有天赋的人也会在流血割伤,甚至走入邪道丢了性命。她想教慕绯,就是希望她能拥有一身武艺保护自己、平安长大、磨砺心性。她的身世太过特殊,只要她活着一日,她的命就会被人挂在刀刃上,随时都要准备面对席卷而来的追杀和陷害。

    既然不愿削发为尼,就只能习武自卫!可若是她真的熬不过去...

    “绯儿。”南雪衣轻拍慕绯的后背,叹息道:“这几日你就好好养伤,不用再去工坊了。为师也不想为难你,为师收你是希望你快乐,不是希望你跟着我吃苦受累。与其这样,宁可就像旁人说的那样袒护你到底...”

    慕绯一惊,忽的挣开了南雪衣的怀抱,盯着师父美若仙子的娇颜陷入不安...怎能不去工坊,她没打完的簪子可怎么办!

    “你啊,先把眼泪省回去吧!”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拭去慕绯脸上的泪痕,南雪衣展颜笑道:“你好久没见到弟弟了,既然来了医馆,为师就带你去见见他吧!”

    果然,一提那久别未见、生死未卜的弟弟,慕绯整个人就像霎时变了模样。萎靡不振的苍白脸色很快激起了过度惊喜的晕红。她像是突然忘记了自己的伤,立刻揪扯着南雪衣的袖摆,央求师父带她去见沈梦翎...

    “翎儿还活着!我就知道,我弟弟不会死的!他的伤好起来了吗?他住在哪里?他习不习惯?他怎么不来找我呢?”连珠炮似的问题里满是期盼与兴奋,和那份因着血脉相连而永远割舍不下的牵挂。慕绯一路跟着南雪衣出了医馆,一路走一路不停地问,心里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来铸剑山庄将近两个月,她只顾着自己拜师学艺日日充实忙碌,竟把唯一的亲弟弟给抛之脑后了!

    南雪衣一个问题都未回答,淡淡的脸色黯沉下来,似有难言之隐。只管牵着慕绯在重门深闭的院内曲折迂回,回廊蜿蜒如带,池边山石玲珑,一片潋滟波光。医馆连着铸剑山庄的另外一处别苑,地处整个山庄的西南角,慕绯以前从不曾来过。

    白墙青瓦层层绵延,不知庭院幽深几许。待又入了一扇隐秘的石拱门,终于看到了标识的旧匾,书曰“乾坤别苑”。

    苑中小径直通往一张矮石桌,那石桌掩映在满目嫣红奇香的梅树下,桌上竟还有一盘没下完的棋局。黑白棋子零零落落,似是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

    ——慕绯目不暇接地四处张望,这间别苑的景致秀丽丝毫不输师父的“流音水榭”,真是个养伤的好去处啊!

    她还沉浸在如诗如画的景物中,南雪衣已抢步上前走到了石桌旁,敛眉低眸,素手一撩拾起一枚白色棋子,轻轻地落在了应当摆放的位置,仿佛和人悠闲对弈,举手无悔...

    棋子刚落,剧烈的震颤感猝然从脚下袭来。慕绯惊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见那石桌竟“轰!”的一声裂开一道缝隙,裂缝越开越大,宛如一双无形的巨手把整张棋桌生生劈为了两半。原本所在的位置赫然呈现了一个地洞,烟尘散去后,直通地下的陡阶清晰可见,深不知底...

    “师...师父...”慕绯着实吓住,原来铸剑山庄到处都有神秘玄机,想想就有些背脊发凉。

    “别怕,跟着我就好。”南雪衣回眸一笑,领她踏入了地洞的黑暗...

    ※※※※※※※※※※※※※※※※※※※※※

    台阶陡却不深,转瞬已落脚平坦,南雪衣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盏烛火,呵气一吹,便神奇地将之点亮。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慕绯这才看清地道两旁的石壁居然挂满了成排成列的宝剑。与众不同的是,这些宝剑全都落满青灰,甚至鞘柄腐朽破损,像是几百年都不曾被人动过的文物,在跳跃的烛光中十分诡异骇人。

    “这些都是熔炼失败的上等名剑。”听出慕绯因紧张而呼吸凌乱,南雪衣稍稍顿住脚步,浅浅丝柔的笑意映着火光更显嫣然绝美:“十年前我哥哥继任庄主时才修建了铸剑工坊,在那之前,南家小规模的铸剑活动都是在地下铸剑池中完成的。”

    师徒二人踱到了一扇石门外,南雪衣轻轻扳动门外石台上的一张破瓷碗,石门缓缓打开的同时,南雪衣忽然俯下身为慕绯系紧了衣裳外的素绒披风,淡淡叮嘱道:“这里面有些冷,你忍一下。”

    翎儿在里面吗?他在等我吗...慕绯的心跳骤然加快。

    石门大开。

    意料中的一切都没有出现,没有六岁男童灿烂的笑脸,没有那声甜甜腻腻的“姐姐”...慕绯步入幽暗的石室,扑面而来的寒雾几乎将她冻在原地不能动弹。空荡的地下石室里只有一个巨大的冰雕圆池。寒气弥漫,药香扑鼻。慕绯浑浑噩噩地走到池边,只见这寒冰池中盛满了粘稠却晶莹透明的水,水中漂浮着一个全身□的男童...形状怪异的药花和药草附着在那瘦小的身躯上,男孩双手合抱叉在胸前,发丝缠绕在水中如枯萎的水草,面容宁静而苍白。

    他仿佛只是在水中睡去了,双腿微微蜷缩,又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腹中一样,回到了生命的本源...

    慕绯颤抖着伸出手去,触及弟弟柔软的肌肤,与池水一样很温很暖。

    南雪衣轻轻搂住慕绯的肩膀,陪在她身旁慢慢从头解释。那些话语送入慕绯的耳朵,却变得异常朦胧且支离破碎。师父说翎儿伤得太重,在她诚恳的央求下医馆的大夫们决定试一试西域传来的“冰封活尸”秘术。这巨大的寒冰池本是老庄主在位时的铸剑池,将人放入池中用药液长期浸泡,以求修复他严重受损的血脉筋骨,护着那脆弱的命息,延续他的生命...

    南雪衣甚至慢慢移动了梦翎的身子,让他略微翻转露出了后脑勺那骇人的血窟窿。那是他的致命伤处,所以翎儿醒不过来。南雪衣一直强调着,翎儿不会死,只是需要时间醒过来,需要你来陪他说说话。

    慕绯没有哭,没有喊,没有摇晃弟弟的身体疯狂唤他醒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凝视那与自己极为神似的眉眼。稚嫩、细腻、清秀,飞扬的眉梢上有天生的骄傲。

    他曾穿着皇袍站在太极殿前的玉阶上,玩闹而又郑重其事地对天起誓:“皇姐,皇姐!我要做这世上最伟大的皇帝!”

    他也曾满身污垢地在宫里上蹿下跳,顽劣异常地自己纸糊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物事,缠着慕绯一遍遍地叫嚷:“皇姐...陪我放纸鸢吧!”

    忘记了那是几岁,父皇突然病重,倒在龙床上难以起身。姐弟两人长久地跪在龙床边抽抽噎噎,为父皇的健康祈祷。然后父皇的大手从纱帐里探了出来,抚摸他们满是泪痕的小脸...“绯儿,翎儿...你们是朕,唯一的希望!”

    ——那是一种他们当时无法参透的艰涩与沧桑。

    紧接着,便是记忆中那场铺天盖地的血色浩劫...疾驰的马车,从天而降的罗网,沾满亲人血迹的丝帕,以及娘亲临死前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尖锐而凄痛的呼喊:“端华...端华...为什么!”

    东方端华!

    “嘭!”的一声闷响,慕绯竟突然将自己的拳头敲在了坚硬森冷的池壁上!血刚一流出来,就被冻在池边,成了一道蜿蜒触目的红线,永世不灭的伤痕。

    “绯儿!”南雪衣惊呼,上前一把攥住了那鲜血淋淋的小手,前所未有的厉声暴喝:“你疯了!右手伤了你要把左手也伤了才满意吗?!”

    慕绯没有挣扎,死死盯着弟弟的脸一动也不动,任由南雪衣又急又气,把她狠狠拖出了冰窖般的石室。这心如死灰后突然迸发的仇恨与杀气,像焚烧的烈焰一直烧到了南雪衣心底,让十七岁的少女铸剑师浑身悚然,犹如跌入了深渊黑洞...南雪衣带她来这里,本以为她见到弟弟还活着,总会高兴的。

    她却看穿了弟弟的虽生犹死,让仇恨的魔障就这样烙进了一颗尚不成熟的心...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绯儿的心思变深了,已经无法用孩子的标准去揣摩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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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绯的左右手都伤了,被南雪衣勒令无限期住在医馆休养,她行动愈加不便,穿衣吃饭洗浴都要丫鬟搭手帮忙。胭红、翠柳、青蓝三个丫鬟时时刻刻围着慕绯,知道这小家伙最近心情郁结,又是悉心照顾又是陪聊陪玩,其实也是受南雪衣的吩咐盯准慕绯决不能离开医馆半步,免得她又惹出什么祸端。

    她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久久端详自己绷带缠满的双手,夜里伤口疼得紧,她常常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有一日到了三更都不得安稳,慕绯索性起身,费着力气忍着疼自己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

    月华如水,沿着花园回廊慢慢踱行,颇为享受万籁俱寂时只有她一人的自由自在。一路小跑着来到“乾坤别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所朝阴的大宅,掩在两棵梧桐树荫下的门扉散出幽幽灯火,竟是虚掩...

    慕绯鬼使神差地往里走,正厅很大,拱旋雕梁,中铺华丽彩绣毯。刚刚踩上那绣毯,身侧便传来了一声沙哑微弱的轻叹:“你是谁?”

    慕绯猛然吃了一惊,循声望去,便见那里间的卧房被一扇九凤雕花屏风隔开,也许是夜深人胆大,慕绯又径直绕过了屏风想要一探究竟...

    榻上斜卧了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妇人,青丝白发,容颜端庄风韵犹存,脸色却是霜白如纸,体态虚乏羸弱,好似许久不曾见过阳光。

    久病不出的中年妇人...

    脸颊因失态迅速飞上了晕红,慕绯立刻屈膝跪礼:“弟子慕绯,见过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