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旁有两间简易木屋和屋前一个小院,是当年仪狄为了方便自己休息随手搭的,虽然看起来朴实简单,日常用具却基本一应俱全,加上附近恰好有一汪泉水汇成的小仙潭,潭边树影花草衬着霞光流云,比起天宫里随处都是的恢宏殿宇,反而显得别有一番意趣。
翊姗觉得酒窖地处清静,呆在这里既能酿酒,又能避开那些还未平息的指点注目,一个人住得应该也自在愉悦,便干脆自个儿搬到了这个小院里,打算当一阵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仙。
结果刚住进来,第二天一早院外便有人不急不缓的叩门。
翊姗手里还拿着大酒瓢,扭头望着粗木做成的栅栏和木门,只能隐约看到门外有个人影。
翊楼那个流氓来的时候是不会这么礼数周全的,而且他也知道如何解开门上的术法结界,总是喊她一声就直接进来了。
可若不是翊楼还会有谁来这里找她?
“谁?”
“我。”
“……”
翊姗囧然无语,她怎么知道这个“我”是哪个“我”?
她便也懒得走过去,不客气的一嗓子喊道:“就是问你是谁,难道你名字就叫做‘我’么?”
门外的人似乎也默然了片刻:“珩胥。”
……
珩胥?
翊姗意外之余仔细回想,这个声音虽然不熟却也的确是有些印象的。
过去打开门,果然是珩胥站在门外:“珩胥君?”
珩胥微微笑道:“刚才去神霄玉府上拜访,结果听说你暂住到了这里。”
翊姗眨眨眼,还是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是特意要拜访她么?
可是她跟他只见过一面,她还差点把酒坛子砸到了他头上,有什么好拜访的?
珩胥仍是微笑,跟翊姗从翊楼那里听来的冷傲形象完全不符:“那日你来鎏珩宫,我有所唐突,所以特意拜访道歉。”
说罢看翊姗还是有些愣神的样子,珩胥低头看看她手里的大酒瓢,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院子:“能进去坐坐么?”
翊姗这才发现自己失礼,竟一直把人堵在大门外:“……当然,珩胥君请进。”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酒缸酒具,她没考虑过会有人来,刚刚住下也没来得及收拾这闲置了许久的院子,竟有些混乱得没处落脚:“不好意思啊珩胥君,这里往日没别人来,有些乱……你稍等。”
边说着边手忙脚乱的拿了法术把堆积在院中石桌石凳上的事物都搬开,扫去灰尘。
珩胥在一旁看着翊姗忙,又打量了会儿院子四周,等她收拾好了才笑问道:“听说你是天界司酿酒的神女?”
听他语气似乎是对自己有些了解的样子,翊姗打量着珩胥坦诚的笑容,心想别人谈论她时要么谈虎色变避之不及,要么鄙夷嘲讽拿腔捏调,即便当着她面的时候做出一副热情笑脸,也能看得出客套疏离,这个珩胥却怎么偏就反其道而行之的和颜悦色,难不成是刚刚回到天宫,还不知道她那一桩“英勇事迹”?
人都是有些心理变态的,神仙也不例外,被指点议论得多了,突然遇上一个全然不把这些当回事的人坦诚相待,反而会忍不住怀疑这人居心何在。
翊姗怀疑之余又想起自己无辜背上的罪名,便又忍不住憋气,即便珩胥与此事并不相干,她也仍有些迁怒,面无表情道:“珩胥君还是少打听些我的事,跟我走得太近可不见得是好事。”
珩胥闻言微微挑眉,却仍没收去笑容:“与你走得近会怎样?”
翊姗看他神色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心里不知怎么便蓦地腾起些失望的波澜。
珩胥算得上天界鹤立鸡群的宠儿,有学识有本事不说,光是他那一张脸就足够他日复一日的被天上地下的女仙女鬼们惦记着,就像翊楼说的那样,想不心高气傲都难,若是他知道自己的那段过往,还是个刚从六道轮回里爬出来的“罪人”,估计根本不会想来搭理她。
她想到这便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自嘲:“呵,珩胥君稍微跟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为什么了,跟我走得近怕是有损你声誉。”
然而这一点却是翊姗多虑,珩胥早把她的过往打听了个明白,闻言毫无异色:“嗯,是因为当年跟乐拓君那位夫人的争执?”
翊姗猛的抬起头,就见珩胥笑得温和:“那又如何,我还怕跟你走得近了你一不高兴也拿剑砍了我?”
珩胥本是玩笑,可听在翊姗耳朵里却是完完全全变了味道,心里抓狂得真想直接拔剑去砍他的脑袋:“哼,自然不是,珩胥君是与五极战神都能势均力敌的,怎么会把我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
珩胥却全然没在意她的语气,抱了手臂看着她,愈发笑得温和:“神女翊姗,擅剑司酒。早知道你竟是这么有本事……唔,姗姗,不如咱们哪天比一比剑术吧?”
“……”
这这这……这是个什么怪物?
翊姗瞪着珩胥,半晌没说出话来。
翊姗到酒窖里住了几天之后,翊楼跑来看她。
考虑到院子只有翊姗一个人住,翊楼便连喊话敲门都懒得,直接开门迈进了院门。
几根粗木并排钉成的大门板颇有些重量,被推开后又慢悠悠的自己合上。
然而等门板拍回到翊楼脸上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姿势还僵硬在原地没有改变。
因为刚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就看到院子里的石桌旁,珩胥稳稳当当的坐在石凳上,而翊姗正站在珩胥身边替他斟茶。
自打翊姗出生到现在,翊楼就没见她摆出过这么贤良淑德的造型来。
而且更重点的是,孤男寡女,同处一院……
翊楼不可思议的眨了好一会儿的眼睛。
他现在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院子里的两个人也已经看到了门口的突然闯进来的“石雕”,翊姗放了茶壶走过来:“哥?你怎么突然来了……而且,你现在这是在干嘛?”
翊楼还把门板将关未关的卡着,看了眼后面的珩胥,压低声音辛酸道:“老妹,你给我解释清楚,你跑到这里来一个人住原来是为了私会男人的么?”而且好死不死私会的是那个讨人厌的珩胥?
还有,那个家伙不是不出门的么?
翊姗听得愕然了片刻,然后极度无语的扭头就走。
翊楼赶紧追了进去,也不搭理珩胥,径直把她拉到一边:“喂喂,这个事不能开玩笑啊老妹,要不是我今天跑来看你还不知道,且不说让其他人知道会说你闲话,要是让爹娘爷爷知道了……”
翊楼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酒窖基本没什么人来,会知道那估计也是他这个大嘴巴传出去的吧……
翊姗无奈的叹了口气:“珩胥君就来我这里坐了两次,说这里环境清静,他喜欢。只是喝喝茶聊聊天而已,你别瞎说行不行。”
喝喝茶聊聊天?
翊楼的表情陡然就严肃起来。
他能成长成为一个八卦满天庭飞的花花公子,哪样搭讪手法没使过?什么只是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小茶一喝小天一聊,什么事情不可能整出来?!
瞬时间,翊楼对珩胥的不待见便上升到了戒备敌对层面。
这时珩胥站起身,翊楼猜测他大概是要跟他打招呼,便抱起手臂睨着他,已经做好了让他下不来台的准备。
然而珩胥站起来后却并没有跟他打招呼,只是站在原地与他淡然对视,手里还拿着刚才翊姗帮他倒了茶的杯子,唇角含笑。
挑衅,他爷爷的绝对是挑衅!
翊楼满眼跳动着抓狂的小火苗。
所幸气氛还没酝酿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就被翊姗中途打断:“哥你来了正好,我还打算回去找你问呢,你知不知道爷爷那个忘魂丹有没有解药?”
“啊?”翊楼愣了愣,小火苗暂时熄灭,“你要忘魂丹的解药做什么?”
翊姗想了想:“也不是全解的解药,我就想记起来做凡人时的事情。”
翊楼越发有些想不通:“为什么?爷爷怕你记得在底下被罚时的经历会难过,才特意拿了忘魂丹给你,你没事又要想起来做什么?”
翊姗撇嘴:“珩胥君这两次来有问起过我在下面的事,特别是在凡间做凡人时的事情,可是我什么都没记住也没法跟他说……其实我对凡间也好奇得很,去凡间走了一遭却什么都不记得,都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多可惜。”
翊楼立刻警惕的去看珩胥,后者给了他一个友好的微笑。
呸,果然不仅仅是喝茶聊天而已。
小火苗全面复燃。
翊楼决定掐断珩胥伸向他老妹的魔爪:“老妹你这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痛,会白费了爷爷和爹娘一片好心的。”
翊姗却全然看不懂他那一副苦口婆心的老妈子嘴脸,嬉皮笑脸的抱了他的手臂摇啊摇:“我也没想全记起来啊,只想起做凡人那一段就好了,我总觉得心里对那一段牵挂得很的。”
“牵挂个屁!受罪受上瘾了是不是?”翊楼当即一个爆栗敲到翊姗脑袋上,“且不说不可能找到这样只记起来一截的解药,这两百年司命星君见着我都是绕道走的,估计没给你排什么好命数所以心里发虚,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免得真想起来了后悔。”
可惜向来嬉皮笑脸没个兄长样子的翊楼殿下,越紧张越疏忽,忘了有很多时候,越不让知道的事情,却越容易勾出好奇心来。
翊姗的打算原本只在萌芽阶段,翊楼的反常劝阻却反而让她直接一锤定音。
“哥你怎么突然古板得跟爹一样啊……珩胥君跟太上老君周游四方,也去过凡间的,他说如果我想去可以带我去看看,我也觉得要是真想不起来的话我就再去凡间看一次好了,反正在凡间好几天也就是天上一会儿的功夫,不会耽误事,爷爷肯定同意的。”
翊姗说风就是雨,已经招呼珩胥跟她一起去找长生大帝要批条,到了门口还不忘回头跟翊楼喊一声:“你不许偷喝这里的酒啊!”
珩胥也十分有礼貌的对他颔首:“先行一步” ,而后跟翊姗相携而去。
被抛弃在原地的翊楼老泪纵横,他低估珩胥了,原以为是色狼调戏,结果这混蛋根本是赤.裸裸的拐卖人口啊玉帝!!!
眼看两个人往神霄玉府去了,翊楼怎么可能还呆在酒窖里,立刻跟了上去。
如果翊姗是要自己下凡间去看新鲜的话,长生大帝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但当她搬出珩胥之后,长生大帝的脸色就明显缓和了——相比翊楼对珩胥的成见,长生大帝对珩胥的印象就好得多了。毕竟对方的实力和品行都是众所周知的。
翊姗一看有戏,立刻添油加醋的撒起娇来。譬如说天上日子很无聊,譬如说她想到凡间看看长长见识,譬如说其他等等,总之都是些惯用伎俩。
长生大帝本就疼孙女,又担心她刚回来就把自己关到酒窖里会关傻掉,放她出去走走并不是什么坏事,再说还随身带着珩胥这个保镖,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点头答应。
翊姗还没来得及欢呼,又听长生大帝道:“但是有个条件。”
“嗯嗯,什么条件?”
“在下面的时候要把你的法术封掉。”
翊姗有些奇怪:“为什么啊?”
长生大帝了然的看她:“就你这个捣蛋的猴脾气,不封了你法术谁知道你在下面会给人家珩胥惹出多少麻烦来?再说你既然是要去凡间,像凡人那样体验不是更身临其境么。”
翊姗本来也不要是去凡间炫耀神仙法术的,并不在意这个,为了能让长生大帝答应,忙不迭的点头。
从神霄玉府出来,翊姗亢奋的奔在前面,后面翊楼却是面色不善的走在珩胥身边:“哼,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教唆姗姗要下凡间去的是吧?”
要不是因为他和翊姗以前一起闹腾出来的劣迹太多,长生大帝根本不会同意他带翊姗下去,翊楼才不会让珩胥有这个机会。
珩胥不置可否,微笑道:“翊楼殿下似乎对我颇多敌意?”
翊楼觉得他这副笑脸简直跟千年老狐狸一样讨厌,干脆开门见山:“你这样的登徒子我见得多了,姗姗虽然年纪小容易被你蒙蔽过去,可这次去凡间你要是敢对她怎么样……哼!”
翊楼没把话说完,只是十分有气势的哼了一声,因为他还没想好他能把珩胥怎么样。
珩胥也不生气,笑容如故:“为何殿下要说我是登徒子?”
翊楼刚一张嘴就噎住了。
虽然他自认为火眼晶晶的预先看出了珩胥意图不轨的小苗头,但至少表面上珩胥对翊姗的举止还是礼数周到全无逾越的,再说他身为天界头号流氓纨绔登徒子之一,要说珩胥是登徒子,实在是天大的讽刺啊讽刺。
翊楼还在痛苦的纠结着如何反驳,珩胥已经诚恳道:“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姗姗有什么闪失的。
翊楼被他的语气唬得有些发愣,直到珩胥和翊姗的身影远去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骂道:“混蛋!谁准你叫她姗姗的啊喂?!!”
可惜走远了的珩胥和翊姗已经完全听不到他的嚎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