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战火再次降临在申城。剧烈的炮火撼动整座城市,红色的火光频频爆闪,炮弹和子弹的尖啸成为这座城市的主旋律,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楼房的窗户玻璃,被战火摧毁的瓦砾和碎片纷纷扬扬抛洒在半空中,和随处升腾的烈火浓烟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充斥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到处弥漫着建筑燃烧的烟熏和恶臭。华倭两军厮杀激烈的街道上,甚至积满了两军交火遗留下的阵亡者遗体,更多的伤者倚靠在墙角低声呻吟。战况之惨烈,使双方都没有时间救助伤者,收敛阵亡。在日军炮群齐鸣,大肆轰击时,国府军的士兵们像鼹鼠一样躲在残破的房屋下,忍受着日军的炮火,以这个民族固有的坚韧承受着难以想象的伤亡;日军的炮火稍一停止,大群的国府军士兵就会像蚂蚁一样钻出来,在每一处日军堡垒前,在日军密集的机枪扫射下,如潮水般疯狂进攻。无论进攻被打退多少次,无论付出怎样巨大的牺牲,他们都能士气高昂地卷土重来,踏着满地同袍的尸体和没过脚踝的鲜血前进。国府军几乎是以永不耗竭的士气发动进攻,喊杀声响彻云霄,逐渐觉醒的中国正以血和火为自己的新生洗礼。然而,洗礼之血腥,牺牲之惨痛,超乎想象!
8月13日,淞沪会战首日,黄昏时分。
第88师第264旅旅长黄梅兴举着望远镜,看着暮色渐深的战场。只见到处是残垣断壁,尚未燃烧殆尽的战火哔剥作响,被日军炮火摧毁的街区一片狼藉,几缕黑烟缓缓升起在废墟上。战场上大片大片地淤积着黑红色的血块,在落日的余晖照耀下透出冰凉刺骨的寒意。远处如同野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日军堡垒坚实如故,国府军的炮击只是给这些钢筋混泥土的永备工事熏上一层黑漆,密密麻麻的机枪射孔从堡垒外壁透出,高大的围墙上环绕着狰狞的电网,好像一头头拦路恶虎横亘在要路之上。
黄梅兴满脸烟火之色,目光沉毅,出声问道:“士兵战损如何?”
262旅中校参谋邓洸立正敬礼,切齿道:“全旅战士自旦而暮,力战尽日,伤亡千余人,几近全旅四分之一!”
黄梅兴脸上肌肉抽动:“各级士官阵亡几人?”
邓洸沉声道:“攻坚之527团,连长阵亡7人,班排长几乎折损殆尽。”
黄梅兴目光灼灼:“战果如何?”
邓洸恨声道:“战线仅前推一千多米,拔除敌街垒13座。”
黄梅兴悲愤莫名:“真是一寸河山一寸血啊!每前进一米,就有一个战士倒下!平射炮在哪里?!烧夷弹在哪里?!日军海军司令部的工事至少需要500磅以上的炸弹才能轰开——空军支援又在哪里?!真要用战士们的血肉之躯去填,就算填成了尸山血海也打不开!”
独臂团长廖龄奇单臂捶胸,愤然请缨:“让我带兄弟们再冲一次吧!拿不下来,弟兄们胸中都憋着一口恶气!天还没有全黑,还可以再冲一次!”
黄梅兴长吁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我们全旅冲锋!一定要拿下来!不能再拖了!”
邓洸急声劝阻:“旅座!不可!日军工事完备,明暗堡垒相互勾连,机枪火力密集,又有特制的钢板防盾,我军极难击穿。不如等天色全黑,趁夜偷袭,或者可收奇效……”
黄梅兴摇头道:“等不及了——我所担忧的,是国府的信心!今日,我国府投入四个师近五万人的重兵,围攻一万余人的日军海军陆战队,然收效甚微,这与国府的期望相差巨大。如果今天日落之前,不能取得重大进展,不要说今晚的夜袭,就是明后几天的攻击都会中断……”
邓洸惊讶地问道:“部队虽然损失巨大,但战士们仍然士气昂然,可以连续作战。为何要中断?”
黄梅兴长叹一声:“我是黄埔一期,比你们更了解校长,不要再问了,执行命令吧!”
望着远去准备最后攻击的部下,黄梅兴心静如水:“终于要到最后的攻击了吗?也许这次攻击真能成为全沪战事的转折点吧。如果能攻下,全军士气大振,国府信心也为之激励,此后各军昼夜攻击,毫不喘息,或许能在日军后援达到之前光复上海,但愿如此吧……”
十分钟后,在距离日本海军司令部只有一街之隔的持志大学里,黄梅兴持枪站在队列的最前面,他的目光从一个个战士身上扫过。这些年轻的战士们,有的军装破损,有的挂彩受伤,但一个个都站得笔直,目光坚定,眼中透露出无比强烈的求战之意。
黄梅兴张了张嘴,想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但却不知如何表达,他拍了拍一个年轻战士的肩膀,给他理顺皱成一团的衣领,点头道:“好!好!”
这一瞬间,黄梅兴心中似乎涌起无尽的惭愧。这些小伙子,都是最好的士兵,他们坚忍,他们顽强,他们能在最残酷的战斗中前赴后继,战斗到最后一人;但他却不是一个好的指挥官,他不能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用最合适的方式使用他们,他想!但是他不能!
多好的小伙子们啊,可是,我必须带他们去死了!为了争取那一丝飘渺的希望,我必须带着他们去死了!黄梅兴强忍着眼中噙满的泪水,转过头去,瞪着血丝满布的眼睛,犹如受伤的猛兽低吼:“264旅——前进!”
“527团,前进!”独臂团长廖龄奇挥舞着断臂,他左手持枪,在残缺的右臂上牢牢绑定着一把刺刀,碧血寒芒,闪烁在夕阳下。
“一营,前进!”一营长邓竹修拖着满是伤口的身体,渗出的血水已经结成了血痂,面目已经不可辨识,但眼神仍然璀璨生光!
在邓竹修身后,是不到一个连的身披战伤的士兵们,他们怀抱手榴弹,手拄步枪,齐步前进。
“中华军人!前进!”
在赤红的夕阳下,壮烈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士兵。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次进攻有什么特别,但大家心中似乎升起一种奇妙的感受——这一刻,他们是整场战争的主角,整个战局,将由他们主宰!
日本海军司令部前的阵地,立刻被潮涌般的国府军士兵填满,日军密集的机枪子弹好像雨点一般撒入大海,瞬间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受伤的264旅的战士们,身上缠满手榴弹,在夕阳的光辉中,纵身扑去,拉出极长极长的影子,像一朵浪花撞碎在日军的堡垒上,腾起血与火的光芒。
上海特别陆战队司令官大川内传七少将望着堡垒外疯狂扑击的国府军士兵,只觉得遍体生寒。国府军士兵们如同海浪一般汹涌而来,密集的机枪弹雨已经无法阻挡他们攻击的势头。迫击炮和掷弹筒爆炸的缺口,瞬间被前赴后继的战士们补满。日军面对落日,处于逆光方向,只见得无数涌动的人潮席卷而来,他们面目模糊,嘶声怒吼,用自己的胸膛为后面的兄弟抵挡子弹,以身为盾,只为再突前一步!
上海特别陆战队第2中队中队长贵志金吾急步跑来报告:“少将阁下!支那国府军的攻势实在太猛烈了!他们不再计较伤亡!我们突前的几个暗堡已经被支那人用肉弹攻击炸毁,他们很快就要涌到海军司令部了!请少将阁下速速决断!”
大川内传少将扑在射击孔上,满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赴死扑击的中华军队,颤抖着大喊:“不可能!不可能!支那军队绝无可能有这样赴死的意志!只有我大日本乃木大将,只有我大日本武士道,才有这样的精神!支那人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告诉勇士们!再挡住一会儿,他们就会……”
话音未落,一轮膨大无比的火光在坚固的堡垒外爆炸开来,几十捆集束手榴弹同时引爆,震荡的冲击波甚至从射击孔处直透而入,将正在射击的日军士兵们堑翻在地,雷鸣般的爆炸声回荡在堡垒中,震得鬼子兵口鼻流血,双耳失聪。
贵志金吾竭力扶起被炸得浑身漆黑的大川内传少将:“少将阁下,请振作!请务必振作!支那人就要灌进来了!请命令士兵们该怎么做!”
大川内传竭力仰起头:“贵志君,请带领士兵们前往公共租界吧,苏州河边有英租界的士兵和万国商团的武装警戒,支那人不敢打到那里去。”
“那您呢?少将阁下,您不能留在这里!”
“不!”大川内传抓过一具迫击炮,面目极度扭曲:“所有重伤的士兵和我一起留下来!大日本的武士要有玉碎的觉悟!把所有炮弹子弹都打出去!砸毁枪支武器!不给支那人留下任何一点战利品!玉碎——板载!”
“玉碎——板载!”所有伤重不能转移的日本人都发出野兽的嚎叫声,他们徒手抓起迫击炮弹,砸向正在蚁附攀登围墙的国府军士兵。狂暴的火雨四射乱溅,带飞不知哪一国士兵的血肉,绞碎在这惨红的修罗场上。
“灌啊!灌啊!灌进去啊!”黄梅兴旅长挥舞着步枪,在冲锋的人群中嘶吼着。一个国府军的士兵终于踩着战友的尸体,扑到了日军的堡垒下,他使劲拉开引线,将一捆手榴弹塞进射孔,随即用背部堵住射孔,扬起脸,向正在冲锋的兄弟们招招手:“炸呀!”
“炸呀!”这一刻,战场的时间似乎凝固了,所有国府军的士兵都在凝视着射击孔中股股冒出的青烟:“快炸呀!”
炸呀!这么多兄弟不能白死啊!快炸啊!
没有等到爆炸的巨响,战线后方忽然传来军令:“接蒋领袖电令:‘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
什么?!
黄梅兴旅长转头望去,数枚日军的迫击炮弹呼啸而下,霎时间火光暴涨——而此时,落日最后一缕光辉隐入大地。
“旅座!旅座!”旅长黄梅兴、参谋邓洸以及通讯排官兵30余人,同在日军的迫击炮集群轰击中壮烈殉国!
任你是无双豪杰,也无法抵挡火药和钢铁的力量!
“为什么!为什么命令停止进攻!”独臂团长廖龄奇揪着侥幸躲过炮击的通讯排战士,狂怒地大喊。
通讯排的战士一样流着眼泪大喊:“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八一三淞沪会战的首日,就在一片沉寂哀默中结束。是夜,中队没有发起攻击,之后的两天,国府军奉令作攻击准备,也未实施全线进攻。日军得到了两天一夜的喘息之机,防守丰田纱厂的日海军特别陆战队第1中队乘机撤回司令部,加强了海军司令部的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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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日军优势的火力和炮术,不选择夜战,也不选择连续攻击,这是国府军历来备受诟病的一点,这一点在几日后的战事中还有所体现。命令不许夜战和休战两日的用意,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战术调整,但其后的攻击也未见奏效,攻坚武器仍然没有就位,而淞沪战事的第一次胜机和宝贵的时间就在蒋光头这道命令中溜掉了。
本章中264旅首日的战损、战况大略与史实相同:“第88师第264旅旅长黄梅兴在持志大学指挥作战时中炮阵亡,一同殉国的还有旅部参谋主任邓洸中校及通讯排官兵30余人。该旅伤亡官兵千余人,仅第527团即有7名连长阵亡。日没时,全线进展均不大。当晚张治中接蒋介石电令:‘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进攻暂时停止。15日、16日奉令作攻击准备,未实施全线进攻。防守丰田纱厂的日海军特别陆战队第1中队乘机撤回司令部。”
本章题目化自264旅参谋主任邓洸的铭志诗:“长天皓洁三更月,大地沧茫一少年”。长天浩洁,斯人不能见此月光,大地苍茫,少年已不在人间。诚可痛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