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秀才中第后,儿子就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钱,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母亲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开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闩上门,等待不可预测的恐怖降临。攻城是从上午八点开始的,先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炮声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跟着就是枪声和稀奇古怪的惨叫声。母亲浑身哆嗦着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酸菜缸把地窖口压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直到儿子觉得,就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一刀戳死了好受时,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一块儿进地窖时,母亲仍那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猫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三三两两地围观告示,低声嘀咕几句,就分开了,显然他们对谁当皇帝、当谁的子民并不感兴趣。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校,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叫声一样的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光辉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祈祷很快就应验了。冬天里,老毛子来。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浑身却长满了猪毛。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得到消息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了。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因为不长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光阴就这么耗着,一晃,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过了成亲的最佳年龄,想想眼下科举无望,母亲就张罗着为儿子操办婚事。总结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她就把过错记在门不当户不对上,发誓说什么也要给儿子说一家门当户对的闺女,她忘记的只有一点:丈夫死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买一口杨木棺材的钱都没有了。这让媒婆们挺犯难。最后城南客栈管房的刘寡妇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东城刘家大院外,三间门房里住着一家三口,是刚从黑龙江搬来的,操一口满腔儿,据说老爷子是松江团练副使,官秩六品,解甲到此安家,一个闺女,刚过二十,炕上地下没的说,劲儿好个人物。按说呢,官品是低了些,可眼下没有更合适的,无奈,两家相互交换了八字,三天后,刘寡妇再进甄家大门时,快活地击掌相庆,说李神仙给批了八字儿,是天合之作。
既然神仙都这么说,母亲也无二话,接下来就下了彩礼,订了亲,选了良辰吉日。为了筹措婚事,母亲不得不把一副金手镯、玛瑙镶金发簪典当出去,才把儿子的婚事办得像样,勉强没让外人笑话。问题出在婚礼过后的第二天早上,因为婚礼上从把新娘抱下轿子,用打着同心结的大红绸带牵着新娘上堂叩拜,再引进洞房,一直到夜里掀掉新娘的大红盖头,新娘粉面桃腮上一双微眯着的笑眼,风情万种地冲他莞尔一笑,两人会意地一同吹灭大红蜡烛,一切都那么完美,没有一丝缺憾,只是早晨醒来,新郎偷看新娘画妆时,新娘瞪他一眼时,他才一下子心凉了半截,因为新郎清楚地看见,新娘瞪着的左眼球,有一绺清晰的白絮一样的东西,宛若孩子玩耍的带有白色纹饰的玻璃球儿。新郎的心沉了一下,板着脸出去,到堂屋告诉了母亲,说是让媒婆骗了,说要找媒婆去。
“慢着,”母亲即时制止了他,表情仍那么平静,停了半天,才说,“命啊,认了吧。”
玻璃花儿眼新娘即时发觉了丈夫的不满,新婚后也就比较谦卑恭顺,凡事顺着丈夫,但到了秋天,没见家里收来适量的田租,就想着法儿叩问丈夫,问地租收哪儿去了,几天后就弄明白了,婆家那一千多亩良田,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便觉得上当了,只是想到自己是瞒着玻璃花儿眼嫁过来的,所以发觉上当后,也就不怎么生气,从此也就不再谦卑恭顺了。只是碍着表情一贯平静的婆婆,才不敢使出性子。还好,除左眼有些毛病,玻璃花儿眼身体各个器官都挺正常,没几年功夫,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世义,老二叫世德。
就在二儿子刚满月的那天早晨,一向表情平静的母亲突然变得有些痛苦,两手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随便抬起,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眼里露出恐慌,但神智却还清醒。
“你出城到姥姥家去,叫你舅舅来一趟。”母亲若无其事地吩咐。
舅舅来了,临走时脸色挺难看。送舅舅到大门口时,舅舅才停了脚,欲哭无泪的样子望了望他,“给准备后事吧。”停了停,又说,“你姥姥临走前,就这样儿。”甄永信一把扶住门垛儿,觉得头有些晕,脖子上的汗水就流了下来。
半个月后,母亲走了。由于没攒够买棺材的钱,不得不把母亲结婚时的大衣柜、梳妆台连同一条黄花梨春橙典当出去,才买回一口棺材。玻璃花儿眼想留住梳妆台,丈夫说了句:“这是我妈的。”就让人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