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眠,燕洛雪悄悄走出卧房,来到后院花园,倚着园中古槐,看着树影投在院墙上的斑斑驳驳,陷入沉思。
最近有些烦!白天的事又一次印证近些日走霉运。她倒没什么,只是她真对不起她今生的爹娘。他们已经为她抛弃了位高权重,远走他乡,如今却又要因她颠沛流离。顺安城也已经不安全了,南凤国国师死于此城,此城就会是个是非之地,他们已不能在此多做停留,已经做好准备了,明日清早,他们就要离开了。
哪里是他们的下一站?
“我不是你们的女儿!不值得你们这么对我!”燕洛雪真想将真相和盘托出,可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就是——她,荣华公主当年刚刚生产,就要连惊带吓带她逃命,不可避免受了寒凉,落下病根,再难生养,看着他们无怨无悔的宠溺目光,她怎能狠心戳破他们的希望?
唉!她叹了口气,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那个万恶的谶语!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赶上她降生之时发生地动,又恰恰生在宫中!真的是天意?还是有人动了手脚?
地动,大自然的力量,这自然作不得假,但是会不会有人预先知道会发生地动就很难说了,千万不要小觑古人;若有人真的知道,想让娘亲在那几日生产说得通吗?
好可怕!
但这确是燕洛雪能够想到的最可能的解释了。在古代,一些人通晓易经,能观天象,能掐会算,如果有人将此用于阴谋,也不是没有可能。
“据说谶语往往是人捏造,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十五年前我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幕后黑手绝不会针对我,那么是要害我爹娘吗?我是不是应该回南凤国调查一番呢?”燕洛雪入了神,自言自语起来。
“不可以!”一个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蓦然从燕洛雪倚靠着的古槐树上传来。
“谁?是谁?快出来!”燕洛雪蹦跳起来,这几日她快成惊弓之鸟了。
一人从树上飘落,落在她面前,面貌依稀可辨,正是白天救她的木公子。
“又是你!你,你亲自来监视我们吗?”燕洛雪此时不知是该感谢他救命之恩,还是斥责他如此孟浪行径。
“你如此冷淡对待救命恩人?”木公子微微哂笑。
“那好,我去叫我爹……”燕洛雪转身,却撞到了迅速阻断她去路的木公子身上。
“我救的是你,自然只要你谢我;再说夜色撩人,你此时唤你爹出来,不太好吧,他老人家会不会以为你私会情郎?”木公子变得有些放肆。
真真是调戏!燕洛雪因愤怒涨红脸,喝到:“尊驾到此究竟有何贵干!”
“低声!”木公子做了一个安抚手势,仿佛惯于发号司令。
燕洛雪“哼”了一声。
“我此来绝无恶意,我若有恶意,那日在杏林,山洞我有的是机会,今日也不会出手救你,对不对?我只是想邀你出去秉烛夜游,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和兴致?”木公子正色说道。
“我当然,没有这个兴致。”好险!险些中了他的激将法,“你行事诡异,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如何能信你?怎会有兴致和你夜游?”
“可是我有你想要的东西。”木公子说道,“镇魂珠,你不要了吗?”
“原来是你拿了它,你若想给我,为何不在当时?”燕洛雪心中疑虑更甚。
“当时你忙着安慰那个惊魂未定的大个子,哪还顾得上其他?再说你爹娘来了,我不想见他们。”木公子淡淡说道。
“不想见我爹娘,为什么?我爹娘知道你?”燕洛雪问道
“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爹娘与我的父辈旧时有些恩怨。”木公子说道,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来到此地,才知你们明日就要离开,想起镇魂珠也许对你很重要,所以才邀请你到寒舍一游,真的并无恶意。”木公子语气真诚。
他一会儿惫懒,一会儿正经,不知哪个才是他的真性情。
说实话,燕洛雪有些心动,这木公子就如同磁石一般,牵引着她的注意,她想知道他叫什么,她想知道他为什么神神秘秘,如果有可能,拥有他这样一个朋友也很好啊;另外,她也确是想要回镇魂珠,想验证一下老和尚的话。
“你刚才说要查些事吧?查事情不一定要回南凤国,我,可以帮你!”少年简直有些引诱的味道了。
许以重利,必有诡计,不要上当,理智告诉燕洛雪不要上当,她一个“不”子就要脱口而出,却一下子被少年捂了嘴,拖到了古槐树后,“嘘“了一声。
有人来了。
“叔叔,我不回明家,我要跟着师傅!”是师兄明嘉诩。
叔叔,明月吗,南凤国的神风大将军来到了这里?为什么?就为了要明嘉诩回明家?
“诩儿,你是明家长孙,你祖父和我都对你寄予厚望,明家的未来就指望着你,你怎么能让我们失望?”明月说道。
“明家是凤氏家臣,侄儿保护长公主一家有什么不对?”明嘉诩反问。
“你拿什么保护?就靠一把剑?那今日若不是那少年出现,会怎样?”明月尖刻说道。
“叔叔,我……”明嘉诩羞愧,无言以对。
“听叔叔的话,留书一封,和叔叔回去,长公主一向深明大义,定会知道其中利害,她会更加感激你!当年若不是你身为皇后的小姑姑为他们及时联系了我,通了消息,他们能平安活到现在吗?你只有手中拥有权力,才能真正护他们周全。”明月苦口婆心,句句在理。
明嘉诩尚在犹豫,明月又说:“你以为你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她就会看到你吗?”语声有些苦涩。
燕洛雪自然不知为何,但却瞬间了悟,明月急于带走明嘉诩,或许是更怕明嘉诩死心眼,吊死在“她”这一颗树上。她的心不舒服起来。
“我手中有了权力,变强大,她心中就会有我吗?”明嘉诩愣愣问道。
“至少,她会正视你,在心中会给你平起平坐的机会!‘明月飞快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见她一面再走?”明嘉诩声音期期艾艾,燕洛雪却觉得她就要失去明嘉诩这个朋友了,明月眼中似乎利益为重,情谊为轻啊。她的眼睛有了湿意,她别过头,却看见木公子一双黑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正审视着她,她不觉烦躁起来。
明月自然不能同意,他说道:“你见她又有何益处,徒增烦恼而已,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出来太久,快些去写信。”明月催促着。
“好吧。我和你走。”明嘉诩不知为何,终于点头,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燕洛雪黯然,这样也好,自己本就对师兄无心,就不应贪恋他温馨相伴,他是爹的徒弟,若日后能够建功立业,成就为名,爹爹面上自然也有光彩。话虽如此,但燕洛雪还是开心不起来,习惯啊,有时真的很可怕。
“你舍不得他!”木公子突然开口,“心情不好,出去散心不正好?”
“你还真不死心,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能帮我查事情?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不说是吧?那就请回吧。”燕洛雪心情低落,只想快点摆脱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
木公子微微一笑,伸手就解自己的衣襟,燕洛雪吓了一跳,那少年调皮眨眼,说道:“天蚕丝衣你可认得?”
“天蚕丝衣?你怎么……”燕洛雪看着夜色中仍发着柔色光亮的天蚕丝衣,想起娘曾说过,天蚕丝衣刀枪不入,是武林至宝,曾属于南凤国国君,后来送给了她爹燕重垚的师傅天琴老人做寿礼,难道木公子是师公派来的?
“这回可信了?再说,你若不去取,就没有机会了,明日你们就要远行,也不知还会不会相见。”怎么听着觉得木公子话语中还带着一丝留恋?
天蚕丝衣只有一件,这做不得假,但燕洛雪还是心有疑虑,问道:“你是我师公什么人?”
少年耸了耸肩,说道:“你还真多疑?你再磨蹭天都亮了,你听好了,要不是那老头子送我天蚕丝衣求我,我才懒得理你。”
师公还得求他?他是什么人?
木公子望望天,又从袖中掏出一串明珠,扔给燕洛雪,不屑说道:“据说这也是信物。”
燕洛雪手里拎着那串明珠,身上微微发抖,这串明珠她记得,这曾是南凤国皇后送给她的见面礼,后来被荣华公主摘下,挂在了南凤国太子爷凤夜澜的脖子上。
好,就看在天蚕丝衣和这串明珠的份上,信他一回。顺便探一探他是敌是友。燕洛雪说:“那好吧,尊驾请带路!”
木公子武艺出众,轻功也不凡,竟一路专在人家房顶上轻踩轻踏,好似有意考较燕洛雪似地,片刻功夫,便停在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边。燕洛雪一眼望去,只见湖心有几座房舍楼台,有两三点灯光闪烁,于是笑道:“你要我到湖心岛游玩吗?我可不会凌波微步。”
“什么凌波微步?轻功吗?”木公子问道。
“哦,算是。”燕洛雪含混答道,总不能和他聊聊金庸和段誉吧。
木公子并未穷根问底,而是扯动湖边垂柳树上悬下的铃铛,然后引她北行一段路,上了一座木桥。木桥桥面有些湿滑,燕洛雪以为是更深露重的缘故,丝毫没有在意。
木公子领着她来到一个院落前,门匾高悬,旁有灯笼,“紫霄阁”三字清晰可辨。
门吱呀呀打开,一名侍童站在门内,对着木公子躬身一礼,木公子朝他挥挥手,童子迅速离开。
木公子回身,对燕洛雪说道:“这是我的居所,请进吧。”
如果燕洛雪细心,就会注意到木公子此时说话过于温和,与以往迥异。
在燕洛雪踏入之时,不能说燕洛雪一点都没有犹豫,但已经到了这里,扭扭捏捏岂不是让人笑话?
屋内灯火正明,燕洛雪举目打量,这房分里外间,里间有红檀木床,淡色纱幔两边挂起,床边有一红檀木桌,一把红檀木椅。桌子左角放了一盒书籍,中间上方摆了一方青州红丝灵芝砚,旁边摆设了一白玉高士笔筒。窗纸为淡色轻纱,映着淡淡竹影,越发显得幽静。里外间门为珠帘,墙为一巨大的山水屏风,外间屋内仍有桌椅,桌上摆一绿玉香炉,炉内并未燃香。桌上还有一粉彩侍女盘,盘内摆了几色糕点。外屋墙上却是一幅幼儿采荷图,让人觉得与此屋之孤寂不太相衬。
“可还满意?”木公子突然问道。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没头没脑,她满意与否重要吗?燕洛雪回头,看见少年手里正把玩着镇魂珠,他是在告诉她镇魂珠一直是在他身上吗?
“还算有品位。”燕洛雪慢慢回答,眸光微闪,防备着少年。
“满意就好!今夜就请在此处安歇!现在,你给你爹娘修书一封,就当是我今日救你的谢礼。”木公子黑眸紧锁住燕洛雪,冷冷发话。
他是个大骗子!
“你说什么?”燕洛雪强自镇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错,你要留在这里,现在,你应该写封书信,向你爹娘报个平安,以免他们惦念。”木公子一脸心安理得,丝毫不见欺骗人的愧疚。
“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啊!怎么这么衰!我可是头一次有兴致与人结交。”燕洛雪又气,又羞,又恼,又恨,她第一次的信任就招致如此轻慢的欺骗吗?
燕洛雪无语,吸气,再吸气,转身向门口冲去,木公子并不拦阻,只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随。
“木桥!咦?木桥呢?木桥不见了!”燕洛雪此时才晓得这木桥有古怪,定是平日隐在水里,用时才会用机关升至水面。
燕洛雪回身,冷冷望着木公子,连声问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鬼鬼祟祟出现在洛家庄,又虚情假意地救我,现在又把我骗到这里,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个超级大变态!”
“变态?变态是什么?我只是在帮你!信不信由你。”木公子神情很无辜,又很疑惑,但最气人的是满不在乎。
这种冷漠刺激了燕洛雪,她扑通一声,跳下湖,大不了淹死,反正比现在丢丑强,或许因祸得福回到现代呢,只是,只是她的古代爹娘,还有这个混账木公子……
她的确如上次昏过去了。
醒时身上依然未着寸缕,但是,却没有回到现代,而是,躺在紫霄阁的床上,当然,身上是盖了被子,不过,这床旁边却睡着那个可恶的木公子,木公子身上已不是黑衣,而是换了件簇新的丝质浅蓝色罩衫。
她披着被坐了起来。她想把眼泪逼回,可眼泪不听话,一滴滴落下,她快要恨死自己了,她怎么能这么轻信一个根本不知底细的陌生人。
“你,若怕你爹娘着急,就快写,虽然我已派人通知了他们,可他们显然不信,他们不得到你的确切安全的消息,他们就不会离开,那他们就会有危险,你好好想想,南凤国神风大将军会无缘无故冒险潜进西秦国吗?”郎心如铁,抬起头的木公子丝毫不为燕洛雪的眼泪所动。
木公子的话让燕洛雪更加迷惑,既然想帮忙,为什么如此故弄玄虚,还大费周章将自己骗到这来?
“你是谁?我总有权知道‘恩’人是谁吧?”原以为自己集现代经验与古代智慧与一身,可一见了这少年就没了主意,被吓,被调戏,被压制,还被欺骗,最最难以忍受的还被他看光光,“让我知道你是谁?”
“我,姓秦,名慕萧,”木公子这回倒不再隐瞒,“不过,知道我名字的人都是我的人,你确定你想成为我的人?”
“我会成为你的人,你的仇人!”燕洛雪心中咆哮,眼泪流的真是屈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想通了就快些,穿了衣服。你一个劲儿哭什么?当时怕你着凉,冒犯你也是逼不得已,见谅!”秦慕萧言语含着不耐与嘲弄,将镇魂珠挂到她脖子上,随手扔给她一套淡紫色裙衫,转身走了出去。
“狡诈,阴险,不负责任!”燕洛雪边穿衣,边咒骂着那个秦慕萧,“看了人家身子不应该以身相许吗?找什么烂借口!本姑娘是大美人,还不爱嫁给你呢!”
燕洛雪气得没了理智,哪里注意到秦慕萧就在窗外,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听进了耳朵,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低声说了声“好”,摇铃招来了两名佩剑的侍女,轻声吩咐了一会儿,两名侍女笑嘻嘻点头,领命飞快地去了。
燕洛雪穿好衣服,理了理头发,坐在桌前,向砚台里倒些清水,开始研磨。
不管秦慕萧到底有何目的,但她也不会立即脱身,而他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她爹娘如果不及时离开,确实有极大危险,明月可能不会加害爹娘,别人呢?或许她和她爹娘分开,才是最好,这样她爹娘才不会再受苦。
她正出神,秦慕萧走了进来,看见她坐在桌前,知道她已经想通,说道:“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别耍花样,懂吗?”冷酷,严厉。
燕洛雪觉得他的血都是凉的,不愿看他冷冰冰的眼神,只闷闷点了点头。
“父母大人均鉴,天缘巧合,洛雪今日得遇世外高人天机老人,”秦慕萧顿了一下,视线与燕洛雪疑惑的眼神相对,讪笑,继续念道:“决意追随左右,学习岐黄之术。望父母大人珍重。勿念。不孝女顿首百拜。”
天机老人?与师公天琴老人有关系?天蚕丝衣究竟怎样从天琴老人那到了秦慕萧的手?秦慕萧年纪轻轻,却与世外高人结交,身份必非同一般。燕洛雪边写边勉强克制着秦慕萧带给她的冷意,控制着手腕,使其不致颤抖,怕被爹娘察觉她的不安。
秦慕萧盯着她写完,轻轻颔首,说道:“字尚可入眼,只没了底气,你又何必害怕,我可真是受人之托在帮你,你可有什么秘符之类,让你爹一看即知是你?”
“我没有你这么重的心机,我与我爹娘从来未分开过,也从未想过要分开,写什么书信,用什么符号!”燕洛雪说道,带着委屈,但她还是在信下方涂鸦了几笔,却是一幅写意的寒江垂钓图,简笔画一般。
秦慕萧挑动眉梢,说道:“很好。”
很快,墨迹干透,秦慕萧收好书信,揣进怀里,说道:“这封信连带那串明珠会交到你爹娘手里。你先休息,别想歪主意。”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