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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考,像一阵风似的过去了。江雁容答完了最后一张考卷,轻轻呼出一口气:“再见了!中学!”她心中低喊着,这是中学里最后一张考卷了,她没有爱过中学生活,相反的,她诅咒中学,诅咒课本,也诅咒过老师。可是,当她把这最后一张考卷交到讲台上,她竟感到一阵茫然和凄惶。毕业了,未来是渺不可知的。跨出试场,她望着满操场耀眼的阳光发愣。在不远的树荫下,程心雯正指手划脚的和何淇谈着什么,看到江雁容出来,就跳过来抓着江雁容的手臂一阵乱摇,嘴里大嚷着:“你看怎么办?我把草履虫的图画成了变形虫,又把染色质和染色体弄成一样东西,细胞的构造画了个乱七八糟,连细胞核都忘记了,我以为绝不会考什么受精,偏偏它又考出来了,那一题我就只好不答,你看,我这次生物一定不会及格了。”“你把我的手臂都摇断了!”江雁容慢吞吞的说,挣开了程心雯的掌握。“放心吧,我包管你会及格,毕业考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让我们不毕业的!”
“可是我一定不会及格嘛,我自己算了,连二十分都没有。”“充其量补考!”江雁容说,一面向操场的另一头走去。
“喂喂,你到哪里去?”程心雯在她身后大喊。
“上楼,收拾书包!”江雁容说。
“喂,你别走,”程心雯赶上来,拉住她的手说:“现在考完了,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谈。”
江雁容站住了,望着程心雯的眼睛说:
“程心雯,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你最好别和我谈什么,假如你们对我有什么猜测,你们就尽量去猜吧,我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她显得凄惶无助,眼睛中充满了泪水。
程心雯怔住了。“怎么,你……江雁容,别这样,我一点恶意都没有,现在乱七八糟的传言那么多,真真假假,连我也糊涂了,我真怕你会上了别人的当!”“上谁的当?”江雁容问。
“康南!”“康南?”“嗯,我怕他是个伪君子!怕他那个好老师的外表都是伪装,但是,我并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的。江雁容,只要你告诉我一声,康南并没有和你谈恋爱,我就放心了。”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江雁容说,迅速的转过身子,向校园跑去。程心雯呆立在那儿,然后恨恨的跺了一下脚。
“康南,你是个混蛋!”她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
江雁容跑进了校园里,一直冲到荷花池的小桥上,她倚着栏杆,俯下头,把头埋在手心里。“天哪,这怎么办?”在小桥上足足站了三十分钟,她发现许多在校园中散步的同学都在好奇的注视她。荷花池里的荷花又都开了,红的,白的,一朵朵亭亭玉立在池水中。她依稀记得去年荷花盛开的时候,一年,真快!但这世界已不是去年的世界了,她也不是去年的她了。离开荷花池,她茫然的走着,觉得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者。终于,她站住了,发现自己正停在康南的门口。推开门,她走了进去,有多久没到这房里来了?她计算不清,自从她下决心不连累康南的名誉之后,她没有再来过,大概起码已经有几百个世纪了。她和自己挣扎了一段长时间,现在,她认清了,她无从逃避!这段挣扎是痛苦的,像一次大战争,而今,她只觉得疲倦,和无可奈何。
一股熟悉的香烟味迎接着她,然后,她看到了康南,他正和衣躺在床上,皮鞋没有脱,床单上都是灰尘,他的头歪在枕头上,正在熟睡中。这房间似乎有点变了,她环视着室内,桌上凌乱的堆着书本、考卷,和学生的纪念册。地上散布的全是纸屑和烟蒂,毛笔没有套套子,丢在桌子脚底下。这凌乱的情形简直不像是康南的房间,那份整洁和清爽那里去了?她轻轻的阖上门,走了过去,凝视着熟睡的康南,一股刺鼻的酒味对她冲过来,于是,她明白他不是睡了,而是醉了。他的脸色憔悴,浓眉微蹙,嘴边那道弧线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湿润的,她不敢相信那是泪痕,她心目中的康南是永不会流泪的。她站在那儿好一会,心中充满了激情,她不愿惊醒他。在他枕头下面,她发现一张纸的纸角,她轻轻的抽了出来,上面是康南的字迹,零乱的、潦草的、纵横的布满了整张纸,却只有相同的两句话: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抽烟?
知否?知否?他为何不断喝酒?”
翻过了纸的背面,她看到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事实上,这信只起了一个头,上款连称呼都没有,与其说它是信,不如说是写给自己看的更妥当,上面写着:
“你撞进我的生命,又悄悄的跑掉,难道你已经看出这份爱毫无前途?如果我能拥有你,我只要住一间小茅屋,让我们共同享受这份生活;阶下虫声,窗前竹籁,一瓶老酒,几茎咸菜,任月影把花影揉碎……”
信到此而止,下面是一连几个画着大惊叹号的句子:
梦话!梦话!梦话!四十几岁的人却在这里说梦话!你该看看你有多少皱纹?你该数数你有多少白发?”
然后,隔得远远的,又有一行小字:
“她为什么不再来了?”
江雁容把视线移到康南脸上,呆呆的凝视他。于是,康南的眼睛睁开了,他恍恍惚惚的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头,又把眼睛闭上了。然后,他再度张开眼睛,集中注意力去注视她,他摇了摇头,似乎想摇掉一个幻影。江雁容向床前面靠近了一步,蹲下身子,她的头和他的距离得很近,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低声说:
“渴吗?要喝水吗?”康南猛的坐了起来,因为起身太快,他眩晕的用手按住额角,然后望着她,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来了,你不欢迎吗?”她问,眼睛里闪着泪光。
康南一把拉起她来,他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炙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他用手托住她微向后仰的头,猛烈的吻她,她的脸、鼻子、嘴唇,和她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泪水弄湿了他的唇,咸而涩。她的眼睛闭着,湿润的睫毛微微跳动。他注视她,仔细的,一分一厘的注视,然后轻声说:
“你瘦了,只为了考试吗?”
她不语,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去。
“不要哭!”他柔声说。
“我努力了将近一个月,几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她哽塞的说。“小雁容!小容容!”他喃喃的喊。
“我们走吧,康南,带我走,带我远离开这些人!”
康南黯然的注视她,问:
“走?走到哪里去?”“到深山里去!到旷野里去!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康南苦笑了一下。“深山、旷野!我们去做野人吗?吃草根树皮还是野兽的肉?而且,那一个深山旷野是没有人的?”
江雁容仰着的脸上布满泪光,她凝视他的脸,两排黑而密的睫毛是湿润的,黑眼睛中燃烧着热情的火焰,她的嘴微张着,带着几分无助和无奈。她轻声说:
“那么,我们是无从逃避的了。”
“是的。”“你真的爱我?”她问。
“你还要问!”他捏紧她的胳膊。
“你知道你爱我付出多少代价?你知道同学们会对你有怎样的评价?你知道曹老头他们会藉机攻击你?你知道事情一传开你甚至不能再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你知道大家会说你是伪君子、是骗子、是恶棍……”
“不要再说下去,”他用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我都知道,可能比你说的情况更糟。不过,我本来就是个恶棍!爱上你就是恶棍。”“康南,”她低低的喊:“康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再度拥抱了她。“我真想揉碎你,”他说,吻着她的耳垂。“把你做成一个一寸高的小人,装在我的口袋里。雁容,我真能拥有你吗?”
“我告诉你一句话,”江雁容轻声说:“我这一辈子跟定了你,如果真不能达成愿望,我还可以死。”
康南的手指几乎陷进江雁容的骨头里去,他盯住她的眼睛,严厉的说:“收回你这句话!告诉我;无论遭遇什么打击,你绝不寻死!”“别对我这么凶,”江雁容柔弱的说:“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活着不是比死了更痛苦?”
“那你也要为我痛苦的活着!”康南固执的说:“已经有一个女人为我而死,我这一生造的孽也够多了,如果你再讲死字,不如现在就分手,我要看着你健康愉快的活着!”
“除非在你身边,我才能健康愉快的活着!”
“雁容,”他注视她:“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你!”
“你又来说这种没骨头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不是康南!”“你比我纯真,比我有勇气,你敢爱也敢恨,你不顾忌你的名誉和前途,这些,你都比我强!和你比,我是个渺小而卑俗的人……”有人敲门,康南停止说话,江雁容迅速的从康南身边跳开,坐到桌前的椅子里。门几乎立即被推开了,门外,是怒容满面的程心雯,她严厉的看看康南,又看看江雁容,冷冷的对江雁容说:“我在楼上找不到你,就猜到你在这儿!”
江雁容垂下头,无意识的抚平一个裙褶。
程心雯“砰”的关上房门,直视着康南,坦率的说: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江雁容可以做你的女儿!”
康南不知说什么好,他默然的望着程心雯,这是个率直的女孩子,她带来了现实!
江雁容猛然站了起来。
“程心雯,我们出去谈谈!”“我不要和你谈了!”程心雯愤愤的说:“你已经中了这个人的毒!看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生气,你们!真是一对璧人!江雁容,你是个大糊涂虫!你的头脑跟聪明到哪里去了?老师,我一直最敬佩你,现在我才看清你是怎么样的人!”她冲出房门,又把门“砰”的带上。一时,室内充满了寂静,然后,康南在床上坐下来,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发泄的把它折成两段。江雁容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苍白郁愤,那支铅笔迅速的从两段变成了四段,又从四段变成了八段。
江雁容站起身来静静的走到康南面前:
“老师,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再见!”
“你要怎么做?”康南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
“我要离开你!”江雁容平静而坚决的说。挣出了康南的掌握,转身向门口走去。“等一下,雁容!”康南喊。
“老师,再见!”江雁容打开门,又很轻很轻的加了一句:“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她迅速的走出了康南的房间,向校园的方向跑去。毕业考后一星期,学校公布了补考名单,江雁容补考数学物理,程心雯补考生物。又一星期,毕业名单公布了,她们全体顺利的跨出了中学的门槛。六月初,毕业典礼在学校大礼堂举行了。她们鱼贯的走进大礼堂,一反平日的嘈杂吵闹,这天竟反常的安静。老教官和小教官依然分守在大礼堂的两个门口,维持秩序。小教官默默的望着这群即将走出学校的大女孩子,和每个学生点头微笑。老教官也不像平日那样严肃,胖胖的脸上有着温柔的别情,她正注视着走过来的程心雯,这调皮的孩子曾带给她多少的麻烦!程心雯在她面前站住了,笑着说:“教官,仔细看看,我服装整不整齐?”
教官打量了她一番,诧异的说:
“唔,学号,好像是真的绣的嘛!”
“昨天开夜车绣起来的!”程心雯说,有点脸红。
老教官望着那个绣得乱七八糟的学号,竟感到眼眶发热。程心雯又走到小教官面前,作了个鬼脸,低声说:
“李教官,请吃喜酒的时候别忘了我!”
小教官的脸一红,骂着说:
“毕业了,还是这么顽皮!”说着,她望着那慢慢走来的江雁容说:“江雁容,快一点!跑不动吗?”
江雁容回报了她一个沉静的微笑,她呆了一下。“如果我是个男老师,我也会爱上她!”她想,对于最近的传闻有些相信了。毕业典礼,和每年的开学式、休学式类似,校长报告,训导主任、教务主任、事务主任……训话,老师致辞,……可是,这天的秩序却分外好,学生们都静悄悄的坐着,没有一点声音。比往日开学休学式多了一项,是在校学生致欢送辞,和毕业生致答辞。都完了之后,肃穆凄切的钢琴响了起来,全体同学都站起身,准备唱毕业歌,江雁容轻轻对周雅安说:
“我从没有爱过中学生活,可是,今天我却想哭。”
“我有同感。”周雅安说:“我想,中学还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这以后,我们不会像中学时那样天真和纯洁了。”
毕业歌响了起来:“青青校树,萋萋庭草,欣沾化雨如膏,
笔砚相亲,晨昏欢笑,奈何离别今朝。
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清晓,
诲我谆谆,南针在抱,仰瞻师道山高。
……”歌声里,她们彼此注视,每人都凝注了满眶热泪。
毕业之后,她们最忙的一段时间开始了,再有一个多月,就是联合考试的日子。这些学生们都钻进了书本里,拚命的念,拚命的准备,恨不得在一个多月内能念完全天下的书。有的学生在家里念,也有的学生在学校里念,反正,这一个半月,她们与书本是无法分开的,那怕是吃饭和上厕所,也照样一卷在握。江雁容把自己关在家里,也关在书堆里。周雅安天天来陪她一起念。一天,周雅安来了,她们在一起温习地理。研究完了一个问题之后,周雅安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递给江雁容,江雁容看上面写的是:
“小徐昨天和那个女孩子订婚了,爱情,岂不可笑!”
江雁容抬起头来,望着周雅安,周雅安又写了几个字给江雁容,写的是:“不要和我谈,现在什么都别谈,考完大学再说!”
然后,她望着课本说:“你再讲一遍,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缩短的航程。”
江雁容继续注视着周雅安,低声说: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我平静?”周雅安抛掉了书,站起身子,在室内绕了个大***,然后把手放在江雁容肩膀上,冷笑着说:“江雁容,我想明白了,爱情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真正持久的爱情,如果你对爱情认真,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以后,看吧,我再也不这么傻了,我已想透了,看穿了!”“你不能一概而论……”
“算了,算了,”周雅安愤愤的说:“我劝你也别认真,否则,有得是苦要吃……”“别说了,妈妈来了!”江雁容及时下了一句警告。就把头俯在书本上,周雅安也拾起书,用红笔有心没心的在书上乱勾。江太太果然来了,她望了江雁容和周雅安一眼,就穿过房间到厨房去倒开水。江雁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倒开水,不过是藉此来看看她们有没有念书而已。江太太倒完水,又穿过房间走了。江雁容猜想,她大概已经听到了一些她们的谈话,她在纸上写了几句话递给周雅安:
“念书吧,免得妈妈再到房间里来打转!”
“你妈妈太精了!”周雅安写。
“她就怕我考不上大学,如果我真失败了,就简直不堪设想了!”江雁容写,对周雅安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这一天终于来了,对江雁容而言,那真像一场噩梦。坐在那坚硬的椅子上,握着一支钢笔,聚精会神的在卷子上填下自己的命运。那些白衬衫黑裙子的同学,那些铅印的考卷,监考先生的眼睛,散在走廊上的书本,考试前及结束时的钟声,考完每一节之后的讨论答案……这一切一切,像是紊乱,又像简单,像是模糊,又像清晰,反正,都终于过去了。
大专联考后的第二天早晨,江雁容在晓色中醒来。她用手枕着头,望着帐顶发呆。她简直不敢相信,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的动词了。多少的奋斗,多少的努力,多少的挣扎,都只为了应付这两天,现在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不需要再一清早爬起来念书,不需要在桌子上堆满课本、笔记、参考资料。不需要想还有多少功课没有准备……这好像是十分奇妙的。她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帐顶,连表都不想看,时间对她已不重要了。可是,她并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轻松,反而有一种空空洞洞,茫然若失的感觉。一个多月来,她把精神贯注到书本上,而今,突然的轻松使她感到迷失。她翻了一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心中有一个小声音在低低的叫着:“康南,康南,康南!”
她坐起来,懒洋洋的穿衣服,下床,梳洗,吃早饭,心中那个小声音继续在叫着:
“康南,康南,康南。”
早饭桌上,江太太望着江雁容,一个多月来,这孩子更瘦了,看起来轻飘飘的。脸色太苍白,显得眼睛特别黑。江太太关心的说:“雁容,考完了,今天去找周雅安玩玩吧!”接着,她又不放心的问:“你自己计算一下,到底有把握拿到多少分?”“喔,妈妈,”江雁容说:“别再谈考试了,现在,我连考了些什么题目都忘光了!”
江太太看看她,心里的不满又升了起来,这孩子一点都不像江太太年轻的时候,记得她以前考过试,总要急急忙忙计算自己的分数的。吃完了早饭,江雁容望着窗外的太阳光发愣,有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心里那个小声音仍然在叫:“康南,康南,康南,康南!”叫得她头发昏,心里沉甸甸的。“我有许多事要做,”她脑中纷乱的想着:“要整理一下书籍,把课本都收起来,要把几本爱看的诗集找出来,要去做几件衣服,要……”这些纷乱的思想到最后,却和心中的小声音合而为一了:“康南,康南,康南!”她叹了口气,走到玄关去穿鞋子,一面向母亲交代:“妈,我去找周雅安。”
“好吧,该散散心了,”江太太说:“回不回来吃午饭?”
“不一定,别等我吧!”
一走出大门,她的意志、目标都坚定了!她迫不及待的向学校的方向走,心里的小声音变成了高声大叫,她快快的迈着步子,全部心意都集中在一个渴望上:“康南!”
走进校门,校园里的花向她点着头。“好久不见!”她心中在说,走过校园,穿过那熟悉的小树林,她茫然四顾,这正是暑假,学校里竟如此冷冷清清!荷花池里的花盛开着,桥栏杆上没有学生。她走进了教员单身宿舍的走廊,一眼就看到那个胖胖的教务主任正从康南房里出来,她和教务主任打了个照面,她行了礼,教务主任却愣了一下,紧盯了她一眼,点点头走开了。“大概又来接头下学期的排课间题,下学期的高三,不知道那一班能抢到他!”她想着,停在康南的门外。她的心脏猛烈的跳了起来,血向脑子里集中,“啊,康南!”她低低的念着,闭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敲了敲房门。
门立即打开了,江雁容张开了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康南,康南的眉毛向上抬,眼睛死死的盯着她。然后,他伸手把她拉了进来,把门在她身后阖上。她的身子靠在门上,他的手轻轻的落在她的头上,带着微微的颤抖,从她面颊上抚摸过去。她张开嘴,低低的吐出三个字:
“你好吗?”他把手支在门上,望着她,也低低的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听出话中那份不满,她把眼光调开,苦笑了一下,默然不语。“考得怎样?”他问。“不要谈考试吧!”她审视他。他的脸色憔悴,双颊瘦削,但眼睛是灼灼逼人的。他们彼此注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然后,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立即倒进了他的怀里,把头靠在他宽宽的胸膛上,两手环住了他的腰。他抚弄她的短发,这样,又站了好一会儿,她笑了,说:“康南,我们是两个大傻瓜!现在,我知道了,我永远没有办法让自己离开你的,我认了!不管我带给你的是什么,也不管你带给我的是什么,我再不强迫自己离开你了!我准备接受一切打击!”“你是个勇敢的小东西!也是个矛盾的小东西!”康南说,让她坐在椅子里,倒了杯茶给她。“等到明天,你又会下决心不到我这儿来了!”“我现在明白了,这种决心是无用的。除非有一个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硬把我们分在两个星球里,要不然,我没办法离开你。”“或者,这旋乾转坤般的大力量就要来了!”康南自言自语的说,燃起了一支烟。“你说什么?”“没有什么,”康南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望着她:“本来,你只有三磅半,现在,连三磅半都没有了!”
“考试嘛,天天开夜车!”
“是吗?”“还有,我要和自己作战,一段大战争!”她抬头看看他,突然抓紧了他的手:“康南,我想你,我想你,我真想你!”
康南调开了眼光,深深的吸了口烟。他脸上有种郁闷的神情,他捏紧江雁容的手,捏得她发痛。然后,他抛开她的手,站起身子,像个困兽般在室内兜了一圈,终于站定在江雁容面前,说:“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我可以天天到你门外去守着你,你不来看我,我可以闯了去找你。可是,现在,我必须坐在房里等,等等等。不知道你那一天会发慈悲,不知道你是下一分钟,或再下一分钟,或明天后天会来?或者永不再来?我从没有向命运祈求过什么,但我现在祈求,祈求有资格爱你和被你爱!”“不要谈起资格问题,要不然又是老问题,”江雁容说。“你爱我,想我,这就够了!”
“可是,不要以为我希望你来,我并不希望你来!”
“怎么讲?”“你来了我们就只好一起往火坑里跳,你不来,才是救了我和你!”“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往火坑跳?”
“好吧,我们跳吧!”康南托起她的下巴:“我早已屈服了!如果我能有你,我什么都不要!”
“你还要的,要你的烟和酒!”
“如果你要我戒,我也可以戒!”
“我不要你戒,”江雁容摇摇头:“我不剥夺你的快乐!”
康南凝视着她。“你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妻子!”
听到“小妻子”三个字,江雁容的脸红了。康南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张纸来,递给江雁容说:
“你知道不?你考了两天试,我也考了两天!”
江雁容看看那张纸,那是一张大专联考的时刻表,在每一门底下,康南都用红笔打了个小勾,一直勾到最后一门,最底下写了四个字:“功德圆满”。
“这是做什么?”“我坐在这里,一面抽烟,一面看表,等到表上的时间告诉我你的考试下课了,我就在这一门底下打一个记号,你考一门,我打一门,直到最后,你考完了,我也捱完了!”
“你真——”江雁容摇摇头:“傻气!”
康南的手指从她鼻子上滑下去。“雁容,你真有勇气跟着我?那要吃许多苦,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金钱、地位、青春!全没有,跟着我,是只有困苦……”“我只要你!”江雁容打断他。
“你也还要的,要三间茅屋,要一个风景优美的深山!”
“有你,我连茅屋都不要!”
“跟着我去讨饭吗?我拿着碗走在前面,你拿着棍子在后面帮我打狗!”“行!跑遍天涯,四处为家,这滋味也不错!”
“雁容——你真傻!”他们彼此注视,都笑了。江雁容走到窗子前面,望着外面的几枝竹子发了一阵呆,又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和那飘浮着的白云。说:“在我小的时候,妈妈忙着照顾弟弟妹妹,就搬一张椅子放在窗口,让我坐在上面。我会注视窗外,一坐好几小时。”
“那时候,你的小脑袋里想些什么呢?”康南问。
“想许许多多东西,想窗外多可爱,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到窗子外面去。”她叹了口气:“一直到现在,我对窗外还是有许多遐想。你看,窗子外面的世界那么大,那么辽阔,那外面有我的梦,我的幻想。你知道,一切‘人’,和人的‘事’都属于窗子里的,窗外只有美、好,和自然,在窗外的世界里,是没有忧愁,没有烦恼的。”她把头靠在窗槛上,开始轻轻的哼起一个儿歌:
“望望青天高高,
我愿变只小鸟,扑扑翅膀飞去,飞向云里瞧瞧!……”
康南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感叹的说:
“那么,你所谓的‘窗外’,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境界,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是吗?”
“大概是,”江雁容说,转过头来,深深的望着康南:“不过,我始终在追求着这个境界。”
“可怜的雁容,”康南摇摇头:“你可能永远找不到这境界。”“那么,我会永远守着窗子,望着窗外。”
时间溜得很快,只一会儿,中午来了。江雁容叹息着说:
“我要走了,我还要去看看周雅安。”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在一个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康南破例没有喝酒。吃完饭,康南把江雁容送到公共汽车站,江雁容说:“下午,一定会有很多同学来看你,做个好老师也不简单!”“现在已经不是好老师了!”康南笑了一下。
“哦,今天教务主任来跟你商量排课吗?我看到他从你房里出来!”“排课?”康南笑笑。“不,他来,请我卷铺盖。”
“怎么?”江雁容大吃一惊。“别紧张,我早就想换个环境了,他说得也很婉转,说学校可能要换校长,人事大概会有变动……我不是傻瓜,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走就走吧,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又何必一定待在这个学校!”康南故作轻松的说。
“那么,你……”“这些事,你别操心,”康南说:“车来了,上车吧!”
“可是,你到哪里去呢?”
“再说吧!上不上车?”
“我明后天再来!”江雁容说,上了公共汽车。
康南站在那儿,目送公共汽车走远,茫茫然的自问了一句:“是的,我到哪里去呢?”他明白,这只是打击的第一步,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的打击将接踵而至呢!“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真能跟我讨饭吗?”他心中默默的问着,想着江雁容那纤弱的身子和那轻灵秀气的脸庞,觉得在她那脆弱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无比坚强的心。
大专联考后的一星期,程心雯来找江雁容一起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她们在街头漫步走着,江雁容知道程心雯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她说,而在暗中准备招架。果然,程心雯开始了,劈头就是一句:“江雁容,康南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值得你爱?”
江雁容愣了一下,程心雯立即接下去说:
“你看,他的年龄比你大那么多……”
“我不在乎他的年龄!”
“江雁容,我看你傻得可怜!告诉你,他根本不可能爱上你!”“不可能?”“他对你的感情绝不是爱情,你冷静的想一想就会明白,他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饱经世故,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动情的!他只是因为孤独寂寞,而你引起了他的兴趣,这种感情并不高尚……”“不要再讲下去!”江雁容说,奇怪那粗率的程心雯,居然能这样分析事情。“你怕听,因为我讲的是实情。”程心雯紧盯着说:“事实上,你连你自己都不了解,你对康南也不是什么真正的爱情,你只是一时的……”“我知道你要说的,”江雁容打断她:“我只是一时的迷惑,是不是?这不叫爱情,这只是一个少女的冲动,她以为这就是恋爱了,其实她还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这个男人只使她迷惑,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并不爱他!程心雯,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程心雯懊恼的望了江雁容一眼,愤愤的说:
“你明白就好了!你的生活太严肃,小说看得太多了,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想,”江雁容代她接了下去,嘲讽的说:“生活中又没有什么男朋友,于是一个男人出现了,我就以为是珍宝,对不对?”程心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半天后才说:
“我真不知道康南什么地方迷住了你!你只要仔细的看看他,就会发现他浑身都是缺点,他那么酸,那么道学气,那么古板……”“这些,见仁见智,各人欣赏的角度不同。程心雯,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意思我了解,如果我能够自拔,我绝对不会沉进这个漩涡里去,可是,现在我是无可奈何的,我努力过,也挣扎过,我和自己作过战,但是我没有办法。程心雯,你不会懂的!”“江雁容,”程心雯沉住脸,显得少有的诚恳和严肃,语重心长的说:“救救你自己,也救救康南!你应该理智一点,就算你们是真正的恋爱了,但这恋爱足以毁掉你们两个人!昨天我去看过康南,他已经接了省立中的聘书,马上就要搬到省立中去了。全校风风雨雨,说他被赶出××女中,因为他诱惑未成年的女学生。几年来,康南不失为一个好老师,现在一步走错,全盘完蛋,省立×中是不知情,如果知道了,也不会聘用他。而你呢,你知不知道同学们把你讲得多难听,你犯得着吗?这些都不谈吧,你自己认为你们有什么好结果?你妈妈一天到晚盼望你做女博士,拿诺贝尔奖金,出国留学,要不然嫁个年轻有为有成就的丈夫,她会允许你和康南结婚?一个结过婚,有孩子的小老头?事情一闹开,你妈妈的脾气,一定会弄得满城风雨,江雁容,仔细想想看,后果如何?你父亲在学术界也是有名的人,你千万小心,弄得不好,连你父亲的名誉都要受影响!江雁容,理智一点,只要你不去找他,他是没有办法找你的,逃开这个人吧!逃开他的魔掌……”
“不要这么说,你把他看成魔鬼?”
“他糊涂到跟你谈恋爱的地步,他就是魔鬼!”
“可是,爱情是没有罪的……”
“这样的爱情就是有罪!”程心雯斩钉截铁的说。“江雁容,我和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跟你好,你不要再糊涂了,下一个决心,从今天起不要去看他!”
江雁容茫茫然的看了程心雯一眼,凄苦的摇了摇头:
“程心雯,我办不到!”
“你……”程心雯气得瞪大了眼睛:“简直是不可救药!”
江雁容望着地下,默默无言的咬着手指甲。程心雯看了她好一会,气呼呼的说:“好吧,我等着看你栽斤斗,等着看康南身败名裂!等着看你们这伟大的恋爱的结局!”
说完,她招手叫住一辆流动三轮车,价钱也不讲就跳上了车子,对江雁容挥挥手说:
“我回家去了,再也不管你江雁容的事了!你是个大糊涂蛋!”江雁容目送程心雯走远,禁不住闭上眼睛,在路边站了几秒钟,直到有个男学生在她身边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她才惊醒过来。转过身子,她向周雅安的家走去,她渴望能找到一个同情她,了解她的人。“我错了吗?或者,只有恋过爱的人才知道恋爱是什么!”她想。满腹凄惶无助的情绪,在周雅安门口停了下来。还没有敲门,她就听到一阵吉他的声音,其中还伴着周雅安那磁性而低柔的歌声,江雁容把背靠在墙上,先倾听她唱的歌:“寒鸦已朦胧入睡,明月高悬云外,映照幽林深处,
今宵夜色可爱!朔风如在叹息,对我额上吹袭,溪水依旧奔流,朋友,你在哪里?……”
江雁容伸手敲门,吉他的声音停了。开门的是周雅安自己,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睡袍,拦腰系了根带子,头发用一条大手帕包着,额前拂着几绺乱发,一股慵慵懒懒的样子。江雁容到了她房里,她微微一笑说:
“就猜到是你!要不要听我弹吉他?我弹一个吉普赛流浪者之歌给你听!”说着,她像个日本人似的盘膝坐在榻榻米上,抱着吉他,轻轻的弹弄了起来。江雁容坐在她对面,用手抱住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呆呆的听。周雅安一面弹,一面说:“看你又是一肚子心事!”
“嗯,”江雁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周雅安,我到底该怎么办?”
周雅安望望她,笑了笑,在弦上乱拂了一阵说:
“怎么办?一起玩玩,等玩厌了就分手,就是这样,什么事值得那样严重?爱情不过是个口头说说的东西而已,对它认真才是傻瓜呢!”“这是你的论调吗?”江雁容皱着眉问。
“是呀,有什么不对吗?告诉你,及时行乐才是人生最重要的,别的都去他的!世界上不会有持久的爱情,你别急,包管再过三天半,你也不会喜欢康南了!”
江雁容凝视着周雅安,后者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劲儿,自管自的拨弄着琴弦,鼻子里哼着歌。
“周雅安,你变了!”江雁容说。
“是吗?”周雅安问,又笑了笑:“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十年后,我们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你在这儿为爱情烦恼,十年后,你可能有一大堆儿女。假如我们再碰到了,你会耸耸肩说:‘记不记得,周雅安,我以前还和康南闹过恋爱哩!’”江雁容站了起来,生气的说:
“我们现在是话不投机了!我看我还是告辞的好!”
周雅安跳起来,把吉他丢在一边,按住江雁容说:
“坐下来!江雁容!”她的脸色变了,望着江雁容,叹了口长气说:“江雁容,我说真话,劝你别认真,最聪明的办法,是和康南分手!”“你现在也这样说吗?一开始,你是赞成的!”
“那是那个时候,那时我没想到阻力这么多,而且那时我把爱情看得太美了。江雁容,记不记得一年前,我们在学校的荷花池边谈话,你还说爱情不会到你身上来,曾几何时,你就被爱情弄得昏头昏脑了。我觉得,走进爱情就走进了痛苦,那时候的你比现在幸福!江雁容,你曾劝我和小徐分手,当小徐折磨我的时候,你说这次恋爱只是我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并不是全部,记得吗?现在,我用你自己的话来劝你,和他分手吧,将来有一天,你会再开始一段恋爱的。”
“永远不会!”江雁容说:“我这一生永不可能再爱一个人像爱他这样。”周雅安点了点头。“我了解,”她轻声说:“可是,这段恋爱会带给你什么呢?我只能劝你把恋爱看淡一点,在问题闹大以前,把这段恋爱结束吧!我听到许多人谈论你,讲得不堪入耳,至于康南,更被骂得狗血喷头。这件事你妈妈还不知道,如果她知道了,更不晓得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江雁容,相信我的话,只有几个月,你就会把这件事忘记了。你看,我的恋爱的梦已经醒了,你也该醒醒了!”“可是,你还在爱他,还在想他,是不是?”
“不!”周雅安愤愤的说:“我只恨他!”
“你恨他是因为你爱他,如果你不爱他,也不会恨他了!”
“管他呢!”周雅安挑挑眉毛:“反正,我的恋爱已经结束了,你如果为大局着想,也该快刀斩乱麻,及时自拔!”
江雁容呆望着榻榻米上的吉他,一句话也不说,过了好半天,周雅安问:“你在想什么?”“我在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解脱。”
“什么办法?”“死!”“别胡说了!”周雅安望了她一眼:“等进了大学,新的一段生活开始了……”“大学!”江雁容叫:“大学还是未知数呢!”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十分美好,月光正洒在大地上。周雅安又在拨弄着琴弦低唱了:“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
“一首好歌!”她想。望着月光发愣。